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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西北时相处的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整整八年,他们一起经历了数百次战斗,在如此险恶困苦的环境中两人一起撑过来了。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不顺心就找个碴儿开骂,两人谁也不是只挨骂的主儿,于是就对骂,骂得脸红脖子粗,骂得狗血淋头,骂归骂,骂完了浑身都轻松,谁也不会记仇,又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两人又动了感情,眼泪汪汪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往事如烟。当年烽火连天,强敌压境,两人豪气冲天,纵横晋西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此时,赵刚知道这个老伙计的生命之火就像那闪闪忽忽的小油灯,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一想到要失去这个老战友,他便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要千方百计留住这个老伙计,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赵刚明知李云龙正处在深度昏迷中,他也不管不顾地说起来:“老李,我是赵刚,我和你说话呢,你别他妈的装听不见,我知道你累了,想多歇会儿,你歇吧,我说,你听,好不好?老李,这点儿小伤没什么,你要挺住,不许装熊,咱们一起混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熊过,鬼子悬赏十万大洋买你的脑袋,咱都没卖,这会儿更不能卖啦。你听着,老李,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他娘的,咱跟阎王爷拼啦,咱们怕过谁?当年几万鬼子伪军‘铁壁合围’咱们不是也冲出去了吗?山崎大队怎么样?山本特工队怎么样?都让咱们给干掉了。野狼峪伏击战,倒在咱独立团刺刀下的关东军就有371个。”
“咱谁也不怕,小鬼子不怕,阎王爷也不怕,这会儿你不过是负了点儿小伤,小意思嘛,五尺高汉子还在乎这点小伤?挺挺就过去了。你要挺不住可不行,我赵刚就先看不起你,你他娘的熊啦?不是当年晋西北的李云龙啦?鬼子面前你没熊,算条汉子。难道阎王爷面前就熊了?就像个娘们儿?不行,你歇够没有?别装睡,给我睁开眼睛。你想想,当年咱八路军才三个师几万人,现在咱们有多少?四大野战军,二三百万人,咱当年做梦也想不到呀。这次在淮海平原上,咱们华野和中野联手用60万人硬是干掉他们80万人。咱们马上要过长江了,我告诉你,国民党的军队剩下得可不多了,你歇够了没有?该爬起来咱们一块儿干啦,不然就没你的仗打了。哼,我知道你小子天生是块打仗的料,一没有仗打,就像猫爪子挠心,这次要赶不上就没机会啦。等全国解放了,你能干什么?你会干什么?就你这狗熊脾气,给人家看大门去都没人要你。你还别不服气,哦,我能干什么?咱好歹上过几天学,识几个字,再不济到小学去教书也比你小子强呀。所以嘛,你得爬起来,你得挺过这一关,仗还有你打的,你听见没有?老李,你他妈的听见没有……”赵刚说着说着又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浑身乱摸手帕,想擦擦眼泪。
“首长,他有知觉了……”一个刚进门的护士喊道。
赵刚惊喜地发现,李云龙刚才紧闭的眼皮在动……
李云龙真正恢复知觉是在手术后的第八天,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被褥都白得刺眼,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鬼地方。
“他醒过来了……”一个穿白色护理服的姑娘惊喜地喊道。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迅速赶来,检查体温,量血压,一阵忙乎。
一个医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外国话,李云龙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虽听不懂也知道这是日语,他一阵阵犯迷糊,他娘的,哪儿蹦出个日本鬼子来?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摸腰,以为腰上还挂着手枪呢,谁知刚一动就引起伤口巨大的疼痛,疼得他哼了一声,那护士姑娘忙用手轻轻按住他说:“首长,请不要动,需要什么和我说。”伤口的剧痛就像有人用钝刀子在割他的肉,李云龙又昏过去了。临失去知觉前,他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哦,这姑娘长得不错……
田雨近来情绪有些低落,不为别的,只为政治处主任经常找她谈话,每次谈话开始都是先问寒问暖,部队生活习惯吗?生活上有什么要求需要组织上照顾的?通过学习思想上有啥提高呀?写没写入党申请书呀?要积极靠拢组织呀。几句固定的寒暄程序完了以后,便切入主题:该考虑个人生活问题了。
这也是队伍里的特定术语,听着似乎外延很宽,个人生活嘛,吃喝拉撒,喜怒哀乐,头疼脑热,饮食男女,都可称为个人生活问题。其实在这里,它的外延很窄,只指婚姻问题。田雨虽说参军才一年,对部队的规矩也很明白,政治处主任关心的不是她的个人生活问题。在当时解放军部队中有条著名的纪律,叫268团,也就是说,想结婚必须有三条硬指标:26岁以上,军龄要满8年,职务要团级以上。照理说,田雨哪条也不占,可这条纪律不适用女性军人。医院政治处主任罗万春很喜欢干点儿这类的工作,首先他的职务是个很受各级首长重视的职务。作战部队中,清一色的和尚,连个女同志的影儿也见不着,于是各级尚未婚配又够了268团标准的首长们自然都把眼睛盯在了姑娘如云的野战医院,有通过组织系统下派的,有自己或托熟人前来联络的,于是政治处主任这个位子就显得重要起来。任你是多高级别的首长,总不能就这么直眉瞪眼地问人家姑娘,喂,你愿意嫁我吗?这事非办砸不成。所以政治处主任是最佳人选。
这一切都可以以组织谈话形式进行,这样才显得郑重其事和出师有名,成功率是很高的。罗主任自己也有想法,华野部队有四十多万人,打光棍的首长多了去了,医院的女兵再多也不够分的,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叫狼多肉少。何况谁不惦记娶个漂亮老婆?所以越发显得任务艰巨。罗主任对首长们的职务很敏感,团一级的干部暂时可以不考虑,他们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要先着重解决师级、纵队级的首长,这些首长的职务已经能够证明他们将来的前途,能为他们解决好婚姻问题,他们是不会忘了罗万春的,罗万春的职务总不能老待在医院政治处主任的位子上。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军队中,年轻的女兵是受宠的,在这群已经很受宠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们的地位简直不亚于医院院长和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谁敢得罪她们?别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谁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长夫人,当了首长的家。谁都承认,第四野战医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当然是田雨了。18岁的田雨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美学认定的那种江南美人,修长的身材,削肩,细腰,柳叶眉和樱桃小口一样不少,若是穿上古装,活脱脱就是中国传统工笔画中的古代仕女。就连具有君子之风的纵队副政委赵刚,上次来医院探望李云龙,和刚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个照面,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几眼。赵刚脑子里蓦然跳出了《长恨歌》的句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赵刚露出了微笑,脸上如沐春风。他的思维方式很奇特,这个如同古画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对胜利的思考,我们的军队真正强大起来了,连这样的美人都参加了解放军,胜利还会远吗?倒退十几年,在长征的红军队伍里有这样的美人吗?在刚组建的八路军队伍中有这样的美人吗?我没见过,而现在我们队伍中竟有了这样美丽的女兵,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已经强大到足以推翻一个旧政权,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政权吗?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都需要什么?需要各界各社会阶层中的优秀者广泛的参与,这些优秀者中当然也包括如此美丽的女性了。真的,这姑娘太美了,传说中的江南美人李师师、陈圆圆、董小宛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自豪。
这些想法只在赵刚脑子里闪了一下,但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出来,因为这可有点儿小资情调。一般说来,是美人就有脾气,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于江南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文化启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请来一个在晚清中过举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师,念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后来又读了洋学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贵族女校,读的是家政,这是专为培养贵族太太而设的,课程有琴棋诗画、烹饪女红、外文及社交礼节等。
田雨是个孝顺女儿,父母怎么培养她,她就努力按照父母的希望去做。问题就出在文学上,她喜欢看小说,而且涉猎很广。按常规看,小说读多了脑子里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继而开始思索人生意义,结果当然要生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她的一位语文教师推荐了一些具有“左”倾思想的小说使田雨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语文教师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的思辨能力及鼓动能力都是一流的。田雨的弃学出走使解放军队伍里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兵。医院政治处主任罗万春和田雨进行这种谈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谈话都谈得不大愉快,第一次想把田雨介绍给一个纵队副司令。第二次是九纵的一个主力师师长,田雨都是婉言拒绝,弄得副司令、师长和罗主任都很不高兴。罗主任认为田雨的家庭出身太糟糕了,浑身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组织上这么关心她,为她的政治前途着想,她竟一点儿也不领情,一口拒绝,这要是个贫农出身的姑娘恐怕就不用罗主任这么费口舌了。问题是:部队里贫农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长们感兴趣的还是这种气质高贵、教养良好的美丽的城市姑娘。这就没办法了,就像明末名满江南的美女陈圆圆,贵族出身的大将吴三桂喜欢,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将刘宗敏也喜欢,就为这么个美人闹得连历史的走向都变了。美人谁不喜欢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阶级烙印和是否靠拢组织这些条条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罗主任连碰两次钉子,心里窝火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不到忍无可忍,这种漂亮姑娘是万不可得罪的,她的身份地位的可变性实在太大,变化的速度往往只取决于一次谈话或一次偶然邂逅,得罪漂亮女人是不明智的。尽管罗主任具有如此涵养和政治上的深谋远虑,这次谈话还是谈崩了。
这次给田雨介绍的还是位纵队级干部,说服工作似乎还和以前一样,无非是这些首长都是有战功的老红军,参加过长征,负过多少次伤,是我党我军宝贵的财富,他们的年轻时代都献给革命事业了,应该让这样的好同志享受家庭的幸福。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是考验你对组织是否忠诚的问题等。这次田雨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罗主任老盯着自己,一场大战刚刚结束,成千上万的伤员需要治疗,医院需要大量的药品、绷带、医疗器械,医务人员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么多事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考虑对象的问题?这个罗主任要是真没事干闲得慌,完全可以帮助护士们去洗绷带,帮助炊事班去烧火。再说,她很反感把介绍对象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问题混同起来,那些首长难道就代表革命?同意嫁给他们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反之,就是不忠诚或是辜负了组织上对她的信任?爱情就是爱情,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是两回事,如果自己这辈子一定要结婚,那一定是因为爱情,而不是任何别的因素。“罗主任,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部队快要打过长江了,毛主席刚向全军指战员发出号召,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半个中国没有解放,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怎么能考虑这些呢?”田雨尽量克制着内心的不快,口气和缓地说。
“小田呀,我是政治工作者,难道还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些道理?你说的这些当然有道理,可是我和你谈的,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在我们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职务有高有低,对革命的贡献也是有大有小,你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了首长对革命的贡献大,这道理是明摆着的,比方说,首长解决了家庭问题,没了后顾之忧,身体就会健康,心情也会愉快,就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革命事业中去,那么你对革命的贡献是不是就比现在洗绷带和护理伤员更大呢?”罗主任苦口婆心地开导着。
田雨听着不大入耳,心里越发反感起来:“罗主任,请您告诉我,关于我的‘个人生活问题’组织上的态度是什么?是强迫命令必须服从呢,还是凭自愿?”
“当然是自愿喽,不过组织上可以通过这件事考验你的政治觉悟。”罗万春的口气很平静,但田雨已经明显感到压力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