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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问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
“嘎吱……”房间门突然轻轻开了,张问吃了一惊,轻轻站了起来,说道:“是后娘吗?”说完急忙从原地移开,移到案旁,伸手小心去摸案上的剑。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张问听出来是笛姑,松了一口气,这时手已摸到剑柄,却并没有松开。
只听得门闩一声轻响,门被闩住了。张问心里一紧,手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抽将出来,他没有说话,以免暴露方位,只静静等着看这笛姑要干什么。
笛姑许久没有听见回话,已猜到张问的心思,便用打火石点燃了火折子,说道:“事情紧急,有番子在外面,求大人救我!”
火折子亮起来,笛姑穿着一身夜行衣,面上依然带着面具。
“我如何救你?”
这时外面响起了嘈杂之声,窗外火光一片,看来追兵已将县衙围了。张问心道先稳住笛姑,等外面的人进来,再借机将笛姑交出去。
笛姑飞快地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又将面具摘去。这时张问瞪大了眼睛喊道:“小绾!”只见面前的这张清秀的脸,额头亮晶晶的,不正是小绾那张脸么?
笛姑看了张问一眼,也不及说其他话,抓起桌子上的砚台,包在衣服里,说道:“大人,院中可有水井?快将这衣服沉到水井里!”
张问这时也回过味来,这笛姑当然不是小绾,只是面貌很像罢了。但只需要这一点,张问顿时打消了落井下石的念头,急忙拿起衣服,奔到院中,扔到了水井里。
“砰砰砰……”院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张问回头一看,隔壁吴氏也打开了房门察看,见到张问,吴氏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问急道:“我也不知……我房里有个女的,一会有人问起,就说是买的丫鬟。”
吴氏神情复杂道:“她是什么人?”
“来不及了,事关生死,记得我说的话!”
这时院外喊道:“堂尊,是税厂的公公办差,堂尊快开院门。”
张问奔到自己房门口,见笛姑已经上了床,便扬声喊道:“厂公稍后,待下官穿好衣服相迎。”
说罢奔到吴氏房里,拿了一身襦裙,回到自己房中,丢到床边的椅子上,这才飞快地穿好官服,走到院门口去开门。
只见门外火光冲天,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人站在正中,周围还有许多皂隶快手,有县衙的,也有太监带来的。
张问忙作揖道:“下官上虞知县张问,拜见厂公。”
太监尖声道:“免礼吧,咱家带人围了县衙,是为捉拿刺客,还请张大人协助。”
张问躬身道:“是,是,厂公如有差遣,下官一定尽心去办。不知刺客几人,从何处进的县衙?”
太监道:“只有一人,此人拿短统欲刺杀税使,事败被咱家带人围追至此,从这边翻墙入衙,咱家已经将县衙围死,掘地三尺也要抓住此人!”
“马捕头!”张问马上喊道。
方脸马捕头拱手道:“属下在。”
张问下令道:“立刻清点差役,面生者先行看押!”
“属下遵命!”马捕头一拱手,立刻差遣衙役快手到各处办事。
张问又转身弯腰道,“厂公,刺客是男是女,有何特征?”
太监对张问的态度非常满意,语气和气了许多,“此人行踪诡异,天黑没有看清容貌,身作玄衣,手里有一把短剑。”
张问听罢舒了一口气,连男女都不清楚,只凭衣服和武器,这些东西早扔掉了。这县衙里的人何止百人?加上大牢里的囚犯,更是纷杂,房间又多,要查起来,恐怕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时间一久,谁知道刺客是不是跑了,不是说刺客行踪诡异么?
张问作沉思状,片刻之后说道:“说不定刺客会乔装打扮混在人里,只能抓住生人审问。”
太监点点头,看了一眼张问的内宅,说道:“不知张大人的内宅……”
张问忙道:“哦,下官只有后娘和一个奴婢,下官这就叫她们出来再行搜查,这刺客也不定藏在什么地方。”
“呵呵……咱家得多谢张大人才是。”太监说道。
张问便回到院子里,将吴氏和笛姑叫了出来,安排在一间很小的公廨里。笛姑低着头,火把烟尘大,朦胧中见她穿了一身旧襦裙,也看不甚清楚,别人也没有注意。
管之安等官员,没有住在县衙里,倒让张问松了一口气。
一大群人就这样在县衙里翻了半夜,也没查出任何东西来。张问便说道:“指不定刺客已经乔装打扮混进了衙役里。”
太监点点头说道:“咱家叫人清点咱们的人,张大人寻几个人清点衙役。”
“下官遵命。”张问便叫来马捕头,带着几个老衙役查看自己的人。折腾了几个时辰,天都亮了,公鸡也打鸣了,依然没有结果。
一个皂衣走过来,跪倒道:“禀陈公,四处都搜了,未见刺客踪影。”
太监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东边半出的朝阳,都过了这么久,恐怕是拿不住刺客了。指不定已经换了皂衣,混进衙役里边,寻机跑了。太监便说道:“大伙收了。”
张问忙带人躬身相送。然后遣散了聚集的皂衣快手,这才到安顿吴氏和笛姑的公廨里叫她们回宅。回到内宅,院子里乱糟糟一片,张问心道恐怕柜子里放的几锭银子也被搜去了。
此时已经天亮,张问打量了一番笛姑,还真的和小绾的长相十分相似,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第15章 客栈()
县考本来是三月间举行,但因皇帝已几十年不上朝,许多事情运转不灵,万历四十五年上虞县缺长官竟缺了一年之久,今年三月的县考也搁置了,上边便下了公文,叫新任知县张问在九月间补试一场。
距县试还有十日,张问在二堂中翻看着四书五经,在心里构思题目。
张问也是从科班里混出来,对这些规则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时候,顿时想起一句话“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认为这句话可以作为题目,不过要去掉后半句,题目只要四个字就行了:禹恶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这个人不喜欢美酒。然后写篇八股文。
没读通《孟子》,恐怕记不清后半句,这个题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读通了典籍。
这时候钟声响起了,酉时已到,众官吏纷纷进来交代工作,然后去画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县衙点卯,在县衙工作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张问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走出二堂,皂衣见罢忙打了三下点,表示堂尊要进三堂了,闲杂人等回避。屋檐下两个衙役正在说着什么,听到打点,向这边看过来,看到张问,急忙回避。
张问听闻管之安有个开了专向考生开放的客栈,公然收挂名号,带着几个仆役微服前往。
黄仁直教过他官场的伎俩,比较大笔的陋规,要做得隐蔽,一般都是通过官吏的亲戚朋友开的客栈收受,也就是中介。百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要先摸准门路,到相应的客栈纳钱,给了钱,事儿才能顺利办好。
这时候应考士子涌进城里,家境殷实的,有书童奴仆亲属相随,城里的客栈都满了,而“上虞客栈”更是人满为患,依然后士子进去,大概是在交定钱。
“你们几个,跟远点。”张问回头对高升说道。前呼后拥走过去,恐怕太引人注意了。
张问和曹安走近客栈,见着一个年轻人背着书从客栈门口经过,这时一个身宽体胖的人走到年轻人旁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一定是进城考县试的士子吧?”
那搭讪的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弥勒脸,看起来十分面善。张问便走到一个地摊旁边装作看货,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那年轻人显然不认识弥勒脸,说道:“您是……”
弥勒脸道:“公子不用问老夫是何人,老夫只想给公子指个去路。”弥勒脸指了指横街的那家客栈,说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栈住宿……不过这会儿怕是早满了,公子住不了,交六两定金便可。”
“六两?”那年轻人一脸惊讶。
弥勒脸笑道:“咱也不打机锋,上虞客栈现在住的全部是考县试的士子,您可以去应考的士子那里问问,他们为啥要住上虞客栈。就是不住上虞客栈的,也在里面交了住宿定金挂了名号。”
“哦?我看这家客栈装潢一般,一般的客栈一天一晚也就不过一百文,他们定金就要收六两,何以贵了如此多倍?”
弥勒脸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挂名号的,文章写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轻人有些怒气道:“您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不懂,科考也敢来这一套?”
“这只是县试,就算你考不过也可以捐粮取得童生资格,有甚关系?再说六两对于公子们来说,不过是小钱罢了。”弥勒脸摇摇头道。
年轻人沉吟片刻,说道:“我先问问再说。”
“好,公子请便。”
张问见罢和曹安对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离开,这时见着客栈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因那老头身上穿得太破烂,却和穿长袍的人走在一起,张问不由得心生好奇,难道是父子俩?便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
那老头一身短衣补丁重补丁,几乎将原来的麻布都盖完了,肩膀上搭着一块乌黑的毛巾,脸上手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触目惊心,皮肤晒得泛黑,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气活的百姓。
老头弓着背,微颤颤地从衣服里小心拿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拿出几块银子,说道:“二娃,拿进去交定钱吧。”
那穿旧长袍的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愤愤地说道:“这些狗官!”
“二娃!”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将银子塞进年轻人的手里,“祸事都是从嘴里出来,说话可得注意。”
年轻人将银子塞回老头手里,说道:“爹,这钱儿子不能要!您老帮人打谷,烈日当空血汗齐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两银子九千文钱,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弯了,儿纵是禽兽,岂能受之?”
老头和年轻人推搡着那几块银子,最后有些怒气道:“二娃!爹叫你拿进去,你就拿进去!你只要好好读书,知道百姓的一钱一文,一米一谷,是怎么来的,到时候能体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么。”
“爹……”年轻人当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年轻人磕了三个响头,拿了银子走进客栈。张问在地摊旁边磨蹭着等他出来,对曹安递了个眼色,曹安便尾随过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两位,请留步。”
老头见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弯着腰说道:“这位老爷,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爷有件东西相赠,请老丈笑纳。”说罢从身上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交到老头手里。
那两人顺着曹安的目光,看向张问,年轻人突然说道:“你们无名无故送银子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岂能受嗟来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爹减轻些担子不是?”
年轻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辞。”
老丈弯着腰拜道:“小民谢老爷恩施。”
张问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张问侧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后生的姓名?”
“不必了。”张问摇摇头道,“此人背负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样的官。官太清,如何为我所用?”
“是,少爷。”在曹安心里,这个少爷竟比以前的老爷还要有心思。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如此大方,便多说了一句:“做个好官,不是洁身自好那么简单,你做好了,你手下的官吏呢。空有一颗赤子心,在官场上毫无作用。”
他回头看了一眼上虞客栈,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签押房,黄仁直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没人的机会,问道:“上虞客栈的事,大人知道吧?”
张问点点头:“路人皆知。听说上虞客栈的东家是管之安的亲戚,这帮人,简直无法无天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明目张胆在科考上动手脚,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这么昏干吧?
“老夫实在是想不通,这管之安想干什么?挑衅大人的威仪?可这不是洗干净了脖子,自个伸到大人的面前么……就算找人顶罪,可那客栈不是他管之安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