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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安在刑部和几个王爷府里的密探名册,对大人有什么好处?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派人盯着您,弄得里外不是人,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将名册交给鹰语,鹰语即刻上呈钱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职了呀。」
那语气有些气急,也带着无奈,想必三年来鹰语从他这迟迟问不出什么,钱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吧。江兰舟叹了口气,道:「谁说我想回京了?年初以来我与几位大人相处极好,也被州牧唤去了几回。鹰语,官衔从来不是我在意的,如今又多了消遣,我在福平没什么不满。」
那话,让魏鹰语张了张口却反骏不了。几个偏乡县令怀抱升官梦而为小事争斗,莫说大人,就连自己有时都觉得有趣得紧。无论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大人这三年的确颇自得其乐。
觑了眼他恼怒却无从发泄的脸,江兰舟又懒懒地道:「再说,整个府里你还有哪儿没搜过,若真有什么名册,你还需要在此跟我耗上三年之久吗?」
府中上下,大人房里、书房,甚至每本棋谱、压在箱中的案帐,为免遗漏,三年里魏鹰语翻找了不下五回,却是什么也没发现。棋谱是真棋谱,案帐是真案帐,他连大人从京里运来的衣衫、文房四宝都一一查看过,仍一无所获。就因如此,才真令人恼,不是吗?他咬咬牙道:「您护着陈大人,陈大人可不会护您。三年对他来说想必是极限了。大人,钱大人很担心您的安危。」
一本名册,当真招惹是非。
要嘛交还陈大人,令其安心;要嘛交由钱大人,寻其庇护。死咬不放只会两方得罪。以两位大人的行事手段,难保不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道理江兰舟怎会不明白。「庙堂中的斗争,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一本名册放得下多少名字?不过冰山一角罢了。鹰语,三年前我确是想过要将名册交予钱大人,却牵连了一条无辜人命。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向钱大人交换仕途,你就这么回给钱大人吧。」
就算是三年前,他也是打从心底不觉大人是为了仕途才将名册交出,就因此,他才甘愿跟在大人身边三年,也劝他三年……魏鹰语瞪着他,咬牙道:「冰山一角,那也是最重要的一角。区区一个寺台,竟利用职权安了奸细在多位王爷身边,这不是存心造反吗?」
闻言,明白鹰语是真动怒,江兰舟挑了挑眉,反问道:「造反?陈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就算有,他也没那个心。你别要忘了陈家三代为官,侍奉超过五代君主,当今皇上一上龙椅便忙着卸权。你说你不懂陈大人因何不平吗?陈大人只不过志在纵横朝野,想巩固地位罢了。」他太明白陈大人心中忿怒,是人之常情,只是最后几年许多作为太令人看不过眼,所以三年前他才打算将名册交出,怎知却弄出一场风波。
大人是陈大人一手拉拔,可也曾背叛。魏鹰语听得出大人说出那话并不是偏袒陈大人,将其所为合理化;大人只是陈述事实。
然而名册一事牵连太广,无论是陈大人还是钱大人都绝不可能松手,拖得越久,绝非好事。魏鹰语道:「就算陈大人没有那般心思,耍了手段要胁王爷们却是事实。如此肮脏手段,怎能姑息?」
看着鹰语,江兰舟轻轻笑了。
什么叫脏?
过去的一千个日子以来,他没有一日不去想那个深夜,一具尸体被找到,而他费尽了心思才得以一见。两方权力相斗,他却连一具尸都保不住……打着正义的旗号不小心害了人命,便能规避责任,这就不肮脏?
说穿了钱大人也是为了自身利益才为王爷们挺身,立场不同罢了,所作所为没有太大分别。
大人不语,魏鹰语也静了半晌,才沉声说道:「鹰语敬大人,所以出言相劝,大人若再执意……」他缓步走来,停在案前,伸手抚过那本今天阿九抱在怀里的案帐。
江兰舟黑眸微眯。
语尾拖了很久,他移动步伐,拉开了门。微凉的夜风透进时,魏鹰语抛下一语后转身离去。
「万一不慎伤及身边无辜,莫怪鹰语没事先提醒大人。」
第七章
月黑风高,夜凉如水。
一抹人影蹑手蹑脚地走过回廊,穿过庭院,越过凉亭,来到了位于角落的浅塘边。那影子一分为骨灰盒,是卸下了背上负着的重物。
那刻,黑云被吹散,月光洒下,照亮了一张脸蛋。
陶知行警觉地望望前后左右,赶紧隐到大石块的影子下,待云又遮了月,她才松口气,走到了观察许久的绝佳之地。
她看了很久了。
此处几乎能见到府中的每一角,却不会有人经过,连打理庭院的小仆都会偷懒绕开。很安全。
很适合埋骨。
嘿嘿嘿……她挖,她再挖。
憋到快疯了。离开日江前,她正研究一种溶尸药粉,泡过腑脏后埋入土,三日内便干干净净;她一心想试试埋骨,看是否一样能溶。
铲出了个坑,陶知行拿出浸过药的猪腿骨,埋起。
埋妥了再将刚才小心铲开的草皮放回,再开始挖第二个坑。
忽地一阵夜风吹来,她转转眼,小心地瞧瞧左右,不经意地往惠堂望去……
然后,她眯了眯眼。
唔,应该是太黑,眼花了吧。这种时候不会有人进惠堂的。
深吸了口气,陶知行继续低头挖坑。
第二个坑中埋进了猪背骨两截,照样填满,再铺上草皮。
挖第三个坑时,陶知行手臂开始酸了,她放下铲,也顺便活动活动颈子。才抬头,又见到幻影……
一团黑影由惠堂走出,朝大人书房而去。
幻影,绝对是幻影。陶知行深深吸口气,低头加速挖洞埋骨。
第三个坑埋进了猪髋骨,填满,铺草皮。
该收工了,不然一直看到幻影也不是个办法。陶知行草草收了工具,背上身,正想循原路回去,眼却不听使唤地瞄向了大人的书房。
正巧又见人影小心推门而出,接着……接着往……
陶知行皱了皱眉,提醒自己别去看不该看的事,省得惹祸上身。若是小偷偷东西,损点财物总比有人受伤来得好……虽是这么想着,还是不禁看着那人影翻窗入了大人屋内。
不会有事吧?偷了东西,不会伤人吧?
意识过来时,陶知行在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犹豫着该唤人来帮忙,还是该自己去捉贼……还未下定决心,就见窗门被推开,人影窜出后,跃过矮墙消失在夜色里。
陶知行楞住了,只因她看见了大人房中起了火光。
她心下一抽,卸下背上的器具,慌忙地绕过浅塘,跑了几步,又跳脚回头……分明记得这里有水桶的。遍寻不着,回头见窗上映的火光更亮了,陶知行顾不得许多,只有跳入浅塘中,泼水上身,沾湿衣裳。
往大人房里狂奔时她大喊道:「失火了救人啊救人啊」
闭上眼,陶知行使力撞开门,投身入火窟。
……咦!
……咦咦!!
屋内……一片光亮。她与大人四目相对。
大人一身白衫,前襟微敞,佩带未系,肩上披着外衫,长发散在背后,随性中添了点慵懒。他正点着灯,手里还握着火石,似是被她的突然破门而入惊吓到,立在当场。
陶知行石化在原处,背后夜风拂来,寒意刺骨,她打了个冷颤。眼前大人眼眯细,还不及说些什么,屋外传来骚动。
她回头看去,是魏师爷领在前,与几名小仆提着水快步走来。她又缩了缩肩,随即却是一暖。
江兰舟褪下外衣抛到陶知行头上,在鹰语入房时他立身向前,站到了前头。
「大人房里着火?」还有些喘,魏鹰语探头急问。
「没有。」江兰舟轻轻说着,眼神却是微厉,几次挡去鹰语眺望的目光。
「大人……」魏鹰语越过大人,见到一身黑衣、从头上披下墨绿长衫的可疑身影分明是阿九。他拢拢眉。「他……」
「吩咐让人备热水抬至阿九房里。」江兰舟再一次截断他视线,也打断了他的话。「都退下吧。」
「可……」
「有什么事明晨再说。」
「……是。」挥去小仆,魏鹰语又看了大人一眼,才缓缓退出房中。
「门开着。」眼见鹰语将关了一半的门又推开,在廊下走远,江兰舟才回过身。
那背影转过,陶知行一震。她没见过大人如此阴森的眼神,相处数月,从来只见他笑意微微,眼下他……在发恼?
被他瞧着瞧着,不由得一阵心虚。可……这怎么能怪她呢?要怪应该怪大人……夜里点灯,点油灯不就得了,点什么烛火,且还是点那么粗那么大的烛火再上灯罩,弄得灯火通明是想做什么?
「夜读。」陶知行的表情太好解读,江兰舟反问着:「半夜三更,你在梦游?」
那话中的嘲弄她岂会听不出。陶知行咬咬牙,果然拿不该拿、见不该见的总没好事,那么多个玩掉小命的例子放在前头,她怎么还会把自己弄进这死胡同?
「你还没回答我,深夜穿这一身,是想去哪?」江兰舟绕过陶知行,从一旁架上拿了件长衫,披上那紧缩的肩头,顺手又抽了发带替自己系发。
「埋骨。」眼神飘了飘,陶知行照实答着,语气自是有些不甘愿。
「埋骨?」江兰舟挑眉,随即懂了又是某个实验,闭眼摇了摇头。
「那冲进我房里做什么?」若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陶知行又怎么会蠢到自暴行踪?摸了摸炭盆中尚暧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暖手,转身也为自己添了些。
陶知行接过言谢,才道:「小的……小的见到有小偷进了大人房里,然后见到房中有火光,以为是着火了……」听着自己的话,再瞧瞧自己一身狼狈,她越说越小声。
江兰舟闻言停顿了一阵,才缓缓侧过头来。陶知行是见到有人摸黑进了他房里,担心他安危才破门而入?
「……是小的冲动行事,唐突了大人。」陶知行有些委屈,但仍弯身,长揖到地。「小的给大人赔不是。」头一低,盖在头上的长衫落地。
江兰舟背着身添茶,未回头,思索一阵,放缓声音说道:「知行,如你已知的,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今夜之事,莫要与旁人提起。你若有何实验要做,我明日便吩咐下去,不会有人阻拦,往后深夜莫要再出房走动,明白吗?」
「明白……」大人的声音和缓许多,陶知行乖巧地点头,可他仍背对着自己,是还未消气吗?
须臾,江兰舟心下叹了口气,温声道:「夜了,你回房吧。夜里凉,定要热水沐浴,浸身过喉去寒气,长发定要拭干方能睡。」
「……」
「明白了就退下吧。」
应了声是,陶知行拖着湿透的步伐往门外走。一直到关上门前,都没见他回头看她一眼。
微风轻拂,白云轻飘,陶知行轻轻叹气。
她的埋骨实验已经完成,那药粉果真可以化骨为泥,是个不错的发现。可……
唉……
过去有这种发现,心情应该无比雀跃、无比春天、无比开花,如今……如今她只想着,半个月了,送去的案帐迟迟未回,见到大人在府里走动,却始终在远处说不上话。
……这府里有人盯着,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谁都透彻。
但明白归明白。知道有人监视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闯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着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对大人不利呢?这些猜测与不安并不是轻易可以消除。
……不安?
陶知行儍了儍。
她没做过亏心事,俯仰无愧,所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总护她让她的三哥,都独当一面,少教人操心,于是她更没有经历过担心一个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与一般县令无异,如果没有交换了不下百回的案帐尸帐,如果没有那个午后书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棺验尸,如果……如果没有发现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坚持,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会存在?
唉……
陶知行两眼无神,枕在了靠在回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随手一抛,穿过窗,落到石盆中,溅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阵汹涌又平复,有如那日的小草划过水无痕。然而,石子确确实实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发起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