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想,首先,你是回不了你的日本了,你会死在这里,死在中国;其次便是怎么样一个死法的问题。当然,你是不会颐享天年的了,你将死于非命——在战场上被打死,或者穷途末路,自己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就是这样,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赵寄客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巧太阳从一片云彩中钻了出来,照耀着墓地上的一丛丛新发的梅树叶子。它们的倒影贴在墓丘上,衬出一片花底,发亮的阳光斑点就在墓地上跳起了舞。小掘一郎忧郁地站了起来,说:“我们还是有缘的。你看你说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模一样。只是我还不知道我将是怎样消灭自己——按照我 们日本人的传统,剖腹自杀?”他笑了,虚拟地拿着一把刀,朝自 己的肚子一刀刺去。
赵寄客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种东西,这是小掘一郎从小到大从未领略过的神色。他就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说:“如果说我们还算是有点缘的话,你就不会拿把刀剖自己的肚子了。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他突然指指西湖水说,“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你也还不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小掘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曼殊墓,他想,这大概就是我只配得到的父爱吧。
快到车旁的时候,小掘一郎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我母亲说,你曾经到日本去接过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把我们接走?”
赵寄客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显出了他松去盔甲时的神情,他说:“这话你应该去问你的母亲。”
“东京大地震那年她就死了,埋在倒塌的大楼底下了。”
“她没有告诉你不愿意离开艺伎生涯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日本的传统艺伎是不结婚的,但她们有时会有阔绰的主顾。你母亲也一样,她不愿意离开那种生活,至少那时候她不愿意——”
冷场了片刻,小掘一郎已经走到了车前,打开车门的一霎间,他突然回过头来,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赵寄客。见赵寄客不接,才说:“我女儿的照片,昨天刚刚收到的。”
赵寄客就接过来看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穿着和眼,但大眼睛和一头望发不变,一看就是他赵家的种。小掘说:“她叫小合,在女子大学读书。”
赵寄客看了一会儿,要把照片还他,小掘正在发动车子,不知道是没有看见呢还是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赵寄客就把照片放回自己的口袋中去。接下去他们就一直沉默,小崛一郎把发动机重新关掉,两人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内。车外柳树上,春天的鸟儿在欢乐地啼鸣,小掘的嘴角颤动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会到那湖里去你会对我对我好一些吗?”
赵寄客紧紧地抿着嘴,当他再一次面对他时,惊讶地挑起了浓眉——他看见他流泪了。他痛恨他流泪,因为他的泪水使他赵寄客的喉咙便咽。他的双眼开始迷蒙,他咬牙切齿地用自己的独臂一把抓住小掘一郎的肩膀,轻声吼道:“你!你不要再杀中国人了!不准你再杀中国人了”
小掘一郎的两只手猛然压住赵寄客的独手,两手推读了许久,才渐渐松开。
此刻,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
沿西子湖,过茅家埠,龙井鸡笼山杭家祖坟前,沈绿村的车已经沿着土道开去,他还能从窗口看到甥孙与他依依惜别时招手的情景。在招手者的背景上乃是一片深绿浅绿的茶坡。茶坡又是被一条条细黄绳一般的小道隔开,其中有一条绳子上又密密地挂着几个人,他看到杭嘉平正走在嘉乔与吴升之间。到底还是一个爹养的,沈绿村不满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之间成为死对头,但也不想看见他们突然之间握手言和——毕竟,妹妹绿爱是死在杭嘉乔手里的啊——没良心的子孙!
他不知道,数天前嘉和陪着嘉平,就已经到过昌升茶楼了。他们和吴升已经有过一次秘密的接触。吴升见了杭家兄弟二人的突然造访,先是做出一副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情,又是点茶又是寒暄。直至杭嘉平说明了来意之后,吴升这老皮蛋才又突然摆出一副死样怪气的相道,苦着脸说:“二位少爷如今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了。你以为还是前两年日本佬没来的时候,有生意没生意的,开了几十年茶庄,总还有口茶叶饭吃。日本佬一来,你倒去龙井山里去看看,茶地都荒掉了,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好做!你没听说吗?从前龙井茶卖到十六块钱一斤,如今两角钱一斤也没人要了。说得难听一些,饭都吃不饱,人都活不成,哪里还有人喝茶?你看看我这个茶楼,如今落魄到什么地步。二位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怎么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有心思做茶叶生意?“
嘉平耐心地等着吴升诉完苦,才缓缓道来:“吴老板你这就是过谦了。茶叶生意虽然如今不比从前好做了,但也不是没有人做。您老也不是不晓得,我们中国对外的输出品,向来就是以生丝、桐油和茶叶为主的。抗战以来,虽说茶业凋零,但还是有人在做茶叶生意,有些茶商还发国难财,乘机把茶价压得很低。还有不少商人收得茶叶就运到上海黑市上去,日本人乘机吃下再转售外人,从中牟利,以战养战。你的大儿子吴有干的不正是这个买卖吗?他可是把你辛辛苦苦收来的茶叶都卖给日本人了。日本人再用这些钱来换了枪炮打中国人,这件事情你莫非一点也不知情?“
吴升听了可是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吴有把茶叶运到上海去,这我倒是晓得的,不过把茶叶卖给日本佬,我可是真不晓得,真不晓得呢。”
“你不晓得,嘉乔可是晓得的。吴有卖茶叶给日本人,还是他暗中牵的线。“嘉和淡淡地插了那么一句。
吴升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吴有这段时间那么忙,还跑到山里去收茶叶。我是在想,收那么些茶叶怎么卖出去呢?我老了,我是插不上他们的手了。可我还有这点良心,哪怕饿死,我也总不会把我们中国人的茶叶卖给日本佬去换他们的枪炮,再掉过头来打我们中国人。我吴升早年也是打过日本人的,日后也不想让人家来挖我的坟,一把老骨头抛尸荒野——”
嘉和一看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晓得又搭住他的筋了。他就是千方百计地要在他们抗家人面前洗刷他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吴有和日本人有生意来往,他隐约知道,可是他不赞成。他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做此种生意的人被暗杀了。况且日本人杀价也厉害,挣不到几个钱,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吴升觉得不上算。
嘉和不想让他再那么洗刷下去,便轻轻摇摇头说:“晓得你不知情,才来找你的嘛。晓得你仓库里还有批珠茶没出手,我们想接过来替你做,至少不会卖到日本人手里去嘛。“
“这个嘛,这个嘛。让我再想想,如今吃茶叶饭,实在也是风险大,性命都要搭进去的”
嘉平就有点沉不住气。他到底不是做生意出身的人,一点也没听出来老吴升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倒是嘉和卖了十几年茶,什么样的生意人没有领教过,一下子就明白吴升是在思付着价格。要赚钱呢,怎么能不卖卖关子呢?这种人嘉和是有数的,有钢钢,老虎头上也敢拔毛。嘉和轻轻地敲敲桌子,说:“吴老板,你放心,这批茶叶你就吃给我。我这里也还藏着一批珠茶,正好一次出手。价格嘛,高出你原来的一成,不吃亏了吧。真有什么事情来了,我担当就是。“
“这个嘛,这个嘛”吴升还在搓他的手,假模假样地犹豫着。嘉平看看嘉和,不知道吴升到底什么意思,大哥嘉和却已经站了起来,说:“我们走了,一会儿我就给你送定金来。你库房里的货,我会差人通知送到哪里去的。“
路上,嘉平还在犹疑问着嘉和,他总不相信这就算是谈完了一笔生意。嘉和说:“做生意和做人也是一样的,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你以为吴升这老头真的不晓得吴有在做茶业生意啊。他非但晓得,或许还是在他指导下做的呢,只是他不晓得他儿子会把茶叶卖给日本人罢了。如今我们替他做了,钱却比从前还赚,风险却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怎么会不高兴!”
“那么价格——”
“这你放心,不会叫我们吃亏的。我已打听了吴有的生意经,这个人实在不是东西,自家老头儿这里也是打了'绿豆儿'①的,扣下了一成的钢钻呢,我们不赚这个昧心钱就是了嘛。”
嘉平听了大哥的话,半晌才说:“跟着吴觉农先生做助手的,真应该是你,不是我啊。”
原来此番嘉平回杭州来,虽假以扫墓,却是有重任在肩的。当此烽火连天,战烫遍野之际,中国茶业亦正在此间发生着摧枯拉朽、涤污振兴大变化。自旧年初与苏俄签定第一个以茶易货(军火)的协议之后,成交得以完全成功。6月中,《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颁布,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出台。正是在此背景下,吴觉农先生和他的志同道合的中国茶人同仁,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各个地成立了茶叶管理处。上月,嘉平正是在浙江永康参与了油茶棉丝管理处,并和茶叶部主要负责人讨论了管理职责之后,才回故乡来售购茶叶的。
茶叶管理的职权主要有四条:
其一,办理茶叶加工登记及茶叶贷款;
其二,加强技术指导,改进茶叶品质;
其三,派员驻厂检验,发放成品合格出厂许可证;
其四,协办当地箱茶收购评价。
嘉平虽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此项重振中国茶业雄风的大规模的茶人大行动中去,但他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茶业行中人,他更合适的还是办报搞宣传搞教育。故此,对吴觉农先生的诸多茶事大行动中,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正在洽谈中的复旦茶学专业的设置。他已经暗暗决定,这一次回重庆,就把汉儿带上,让他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代茶学专业大学生。
①即“打埋伏“。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越来越鲜明的想法,动员大哥离开沦陷区,到吴觉农先生身边去,替代他的位置。他相信,像大哥这样的人才,才是中国茶业界中货真价实的伎使者,是无法取代的有真才实学又有实践经验的中国茶人。他曾为此暗暗试探了嘉和,但看上去大哥对此却不接翎子,反而要他在扫墓那一天帮他做一件事情——若在坟地上碰到了嘉乔,要他帮助他支开这些人,他和小撮着要把那批祭器埋到祖坟前的茶地里去。
杭嘉平对祭器之类的事情倒是真的没觉出有多么重大意义的,他并不觉得为此冒生命危险有什么值得。杭州城太局限他的大哥的眼界了。他把这层意思也毫不客气地对大哥说了。杭嘉和听了,好一阵才说:“你不是已经去过赵先生那里了吗?”
嘉平立刻就缄口了。这是另一种语言的责备——整个行动都是赵先生安排的。赵先生现在是笼中的困兽,他能做的,也就是这样的事情了。杭嘉平和赵寄客多年不见,可是见面后除了通报了一些必要的情况之外,几乎都成了嘉平劝他放弃在孔庙坚持下去的会谈了。他希望他能够从孔庙里脱身出来。“只要你能够回家,我就有办法把你救出杭州城。虽说这个小掘对你看上去还客气,到现在还没有动你一指头,不过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你在这里太危险了。我知道你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你也该知道,抗日的中国人,活一个是一个,何必去作无谓的牺牲呢?“
“你怎么知道我这是在作无谓的牺牲?”赵寄容回答,“我赵寄客,身在孔庙中,一举一动,杭州人都看在眼里。我在日本人眼面前抬一天头,杭州人心里头就长一天志气。你还以为我人老力衰,英雄气短,早就没有三十年前头辛亥义举时的风光了?告诉你,我赵寄客不吹牛皮,今日照样是杭州城里头一条好汉。不信你走出去问问,你走出去问问!”
杭嘉平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怎么赵先生活到今天这把年纪,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反而看重起别人怎么评价起他来。他记得赵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也许正是为了说服他,他才把母亲和妹妹的惨死真相告诉了赵寄客。他对赵寄客说:“你就听我一次,我把你送到重庆去,那里有你那么多的老同仁,你就到那里去抗日吧!我不能让你再像我母亲和妹妹那样去死了。”
赵寄客却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