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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好,顺利产下孩子。
只希望娘俩今后有所依靠,莫再回头寻他。
两个愿望都只兑现了一半。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儿子,抱病而终。当靳前抱着孩子上山打听他的消息,领人前来后山的僧侣眼神冷厉而恶毒,叫他一阵寒颤。所幸靳家在聿京颇有几分名气,接的也是夫人小姐们的首饰活儿,识得一些门路,禅觉寺的僧人虽然明知那娃娃便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前去叨扰靳家,何况靳前秉性仗义,招惹不起。
只要他抵死不肯相认便可以了。如果一辈子的绝情可以换取孩子一辈子的平安,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当初那个愤慨之下持刀威逼僧侣的庄稼汉子已经成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低头做人的念善。那时他心灰意冷,真的剃了发,出了家,念起佛经来,那个他连拥抱都不敢的孩子给了他诵经的理由。在寺院后山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记挂着那孩子在他人檐下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佛经能化开无解,给人一个答案。
而他却一直惦记着两句话,佛经一直没有教会他如何回答。
头一句,是那个刚刚得知亲生父亲身份的少年神色凄然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我爹”。第二句,是在他用无数次缄默来回应第一个问句后,少年艰涩的短短数字,“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给不了答案。
少年没有追问下去。少年开始时不时上衍嘉山来给他捎来各种不同的东西,陪他喝一盏酒,看一场雪。酿了笋齑的时候,少年都会淡淡地问他要上一碗。他甚至暗自庆幸过不必再听到那两个问题。
但是他错了。
不再问,并不等于不再恨。
***
长明灯上的火苗“呲”地翻了个滚,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炸开。一朵惨白的灯花谢了。
“你可以恨爹……可以恨……!”灯花完全熄灭的时候,念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哆嗦着从儿子的腕子上滑脱,那一刻他甚至绝望地等着那个人把双手抽走。但是那双手居然一动不动。光是这样,已足以叫他泣不成声。
不仅是手,对面的人连整个身子都纹丝不动。
“爹,”上面落下来一个声音,微微沙哑,“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和尚吃力地哆嗦起来,没有开口,喉中哽咽太重,他生怕自己一旦说话便会咳个不住,透不上气。惟有噙着泪,死命点头。
一只手搀上老人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这一回,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爹,您没有抛弃我。是不是。”
念善悲极而笑,终于哭出声来,仰天摇头。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日思夜想,二十年的形同陌路,一朝溃堤。
“我不想抛弃你,”一面大笑,一面大哭,满面泪水纵横,“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们——”
“念善!你袭僧劫粮,自食其果,还敢口口声声为自己狡辩!”几个知道事情底细的僧侣们见他将真相都抖了出来,恶由胆生,破口大骂。念善为人懦弱,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这个儿子。蔡申玉做的是典铺生意,正是佛寺眼中钉、肉中刺,若以他的安危作挟,便能拿定念善一辈子当个闷哑巴,不想他却受不住蔡申玉那两句重话,竟道出一切。
此话尚未落地,僧人们却皆是寒噤了一下,一个个僵止不动。
蔡申玉的一对眼睛乌漆漆的,不能见底,像腊月里冻住的两口井眼。罕有地阴冷。他扫了一遍被他神态吓住的僧侣,忽地微笑起来。
“爹,既是这是真的,我定然有仇必报。”话虽是说给念善听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众僧。
“‘财神鱼’……你!”僧侣们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持刀大汉。
“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笑得粲然,却没有半点温度,寒丝丝的直叫人一阵哆嗦,“我还以为,你我既是同道中人,你们都该对这些了如指掌才对。”
僧侣们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蔡申玉在讥诮他们同为小人,不由大为羞恼。
“爹,”他微微低下眼,目光回到念善身上。老人的身体因为长年劳累,过早显出衰老的线条,他心中苦涩,只有一点点用掌心抚平上面的沧桑,轻轻搂着,把他扶好,“爹,您可知道我怎么会做上质库这行生意?”
念善情绪仍未平复,心头茫然,默默摇头。
他笑了笑:“……很多年前,我知道了您是我生父之后,常来这禅觉寺探望您,每次上山,都会在山路上见到不少等着佛寺贷粮贷钱的穷苦人家。许多人迫于生计,不得不用自己珍重的东西拿去换钱,可最后却因为利钱太高,无力偿还,终生负债,甚至家破人亡。有时候,一贯钱,一条命,谁说不可能呢。”
“我那时还年少,若不赶着回家,便常常会留在石阶上陪那些人聊天,听了许多老百姓的苦衷,才晓得质贷这桩生意往往都是挂着‘救济贫民’的幌子,背地里做着欺诈牟利的勾当。”
“也许这也算是我的缘罢。有人和酒有缘,有人和佛有缘,有人和文墨有缘,而我偏偏在这儿找到了跟质库这一行的缘分。也是打那时候起,我立誓要开一家不一样的典铺,做一个不一样的当家。尽我所能,真真正正替人解一回燃眉之急,不枉质库‘救急’之名。”
“可惜当年,”究竟说到了哽咽的份上,一滴泪滚了下去,“我们家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念善何曾料到他心里藏着这样一番话,当初屡次劝说蔡申玉离开典铺,另寻门道,如今听了这一席肺腑之言方才恍然大悟,更是记起二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饮泪而眠,不由百感交集,万分懊悔。
“可惜你的生意怕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居高临下传来一人阴恻恻的冷笑。一分怒,三分狠,六分的丧心病狂。
蔡申玉赫然一怔。此时,一团乌七抹黑的人影蒙头罩来,仿佛昏黑中倏地伸出一种巨兽的舌头,骤然将满屋火光卷入喉中,咽下眼前所有光源!极近的地方,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响。他意识到那不是油灯结花的炸裂声。因为声音不脆,却尖锐非常。
——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把风劈开。
眨眼之间,他只觉双目昏瞎,背后一道劲力猛压过来,犹如背负千钧,整副身子陡然撞上石板!
一瞬间,只听到某种东西绽裂的声音,湿淋淋,像是有丝绸质感的布料被利器剖开。几点液珠子顿时溅在脸上。
人的惊呼声很快将那只有一瞬间的声音淹没了。
他双耳轰鸣,四肢皆痹,只隐隐约约听见念善凄然大喊,更远的地方,一点声音都找不到,惟有无数的灯火扑腾响动,极其细微,听不真切。
脸上的液珠往下淌,很腥。是血。居然还烫着,连腥味都是温温的,异样的新鲜。
有人要他的命。他此时渐渐有了几分清醒,挣扎了一下。
可为什么……背上完全没有痛意?
他突然震了一下。可身上沉甸甸的重量阻止了他的动作,仍是结实地压着。他听到自己的心窝响得像要炸开。
一下子睁开眼,几滴鲜红的血恰好从他眼前掉下去。他脑中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接,肩头上却有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长生殿一片死寂。他的脸几乎贴着石板,沿地望去,对住了一双僧鞋,而那两只鞋则在不住地颠簸后退,摇摇欲坠。很快,一柄血淋淋的弯刀“锵”地落在僧鞋跟前。
耳根后吹过来一丝微弱的气息。像是如释重负。但很快,那种气息消失了。
“哥……”他想不出别的人来。那个字在喉头急遽地冲撞,第一声弱,第二声急,第三声已是方寸全无,“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
那只扼住他肩头的手开始松懈,重量从他身上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硬生生摔在地上。这一刻,长生殿内数以千计的檀觚明灯亮如白昼。火光蒸腾直上,四四方方的殿堂像投入了一片刺目的澄金当中,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寒光。他这时才看到那张脸。脸朝天仰着,只见到被光火照得惨白的侧影,头顶数十盏油灯灼灼跳跃,将那眉间的一把锁头刻得分外清楚,金白的火苗在一对漆黑的眼里张狂乱窜,也分毫不能撼动。
那个人短促地喘气,胸膛紧凑起伏。搁在身侧的手绕过腋下,在阴影中探了一把后背,抽出手时,眩目的亮光随着一大片血缓缓淌下手臂。
“啊……”那汉子终于一个激灵,骇然盯住那下刀的和尚,脱口喝道,“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谁,谁知道他突然冲过来……!”那僧人心生歹意,趁蔡申玉与念善说话之际,暗自从案台下取来一柄防贼用的利刀,欲要先下毒手,不料却被一直警惕僧侣们动作的靳珠看在眼里。
大汉哪由分说,骂了句“和尚动了兵器了”,早已领着众人蜂拥而上,一时刀光大盛,唬得那些僧人抱头鼠窜。慌乱之中,不少人撞翻铁架,许多盏油灯应声砸下,泼了一地脂油,稍微沾上了点火星,立刻发出一声闷响大肆烧了起来。
火势愈烧愈烈。
“哥……!哥!”他已然冷透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艰难地托起那个人的头。那人躺着的地方,砖石的灰色已经被血洗掉了。黑糊糊的一片。
靳珠的眼睛慢慢看向他。他看见那个人轻轻一笑,花白的火光薄薄地在微露的牙齿上洒开,干净好看。但是这样的温柔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脸色一沉,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狠狠推了出去!
眩目灯火下的脸庞神色严厉,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无声地张了张。
逃。
他在说,逃。
“不!”更强硬地喝了回去。
他再一次扑下来。靳珠恶狠狠地瞪着他,眉间全是愠怒,绷直的嘴唇相当强硬地咬了起来,更加用力地把他重重推开。下一刻,他赫然看向一旁尚在震惊的念善,眼中神态急迫,两颊涨得仿佛要烧起来,张开了嘴,却仍旧说不出半个字。
念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蔡申玉感到老和尚的手扣住了他的双臂,竭力往殿门的方向拖去。他自然不肯,一面使劲挣脱,一面死死抓住靳珠的袖角不放。四周的大火逐渐失控,燥热围拢,靳珠额头和鼻翼的地方大颗大颗渗出冷汗,光照之下微微发白,一阵劈头盖脸的黑灰吹了上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散,却还见蔡申玉坚守身侧。他攥紧拳,突然露出狠色,冷不防一肘砸在那人的小腹上!
“呜……!”始料未及的剧痛叫他两眼一黑。
天地一片晕眩。那个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那截袖角在他下意识捂住腹部的时候就掉了下去,等他再迷乱地伸手去抓,只抓到了大块大块漆黑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被人掮上了肩,身体悬挂起来,像落魄的鬼魂跌跌撞撞远离火光而去。
腊月的寒风在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劈脸灌了他一口,三尺冰冻入骨,他竭力回头张望。殿内无数盏明灯连成一片火海,金红的亮光涨满整间大殿,仿佛要撑裂巨大的梁柱,从窗缝之处奔驰而出。那个人躺在苍白的火光之中,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清脸。木头的碎片不断在他们之间麻痹地掉落,不仅是脸,连轮廓也慢慢没入黑暗。
山坳中依稀响起了官兵的令鼓。黑压压的人正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长生殿上,乌黑的夜空蒙蒙地透着一股腥红,迎光而动,朔风挟着浓烟卷上山头,漫天的灰烬像筛盐一般徐徐飞散。他脸上捎了一层破碎不堪的烟灰,很快,被一行泪水冲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
他第一次仰躺着看那四个角的天空,是铅灰的颜色。
但是这一次,天空漆黑,隐约透着一股腥红。大块大块的黑色烟灰飞过院子的四个角落,漫无目的,颠沛流离。
那株古老的樟树立在墙的一侧。
树枝在烧。像许多年前那一场天火,火舌窜过干裂的树枝,毕剥生响,时不时发出沉闷的木质炸裂的声音,那簇火苗便会整个卷作一团,拉断烧朽的枝条,死气沉沉地将自己一头撞碎在大地上。
他躺着一方枯草。草尖已经被窒闷的热气烤得干巴巴的,抽去最后一根骨头,四肢畏缩地抱成了一团,只剩下焦黄的一层皮。
樟树的枝桠被火吞没,烧焦,下坠。他注视着那些火慢慢落尽,表情迷茫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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