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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在乐部,却也算家世清华,于辞章亦能通晓。他微一颔首,低声道:“那不只是《云中君》,他把《东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又仿佛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时光的迢递难期中,说不清是新是陈。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在那瓦顶上也就更加飘忽难测。他长衫窄袖,就算在那虚飘飘的影子中,却也全不见软糯,自可见出一个男子的凛然风骨之所在。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彩就在下面……”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著着软靴的脚这时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的,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翻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二、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煌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钮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竟挣脱了这一切,化做了一头野马,哂笑式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们。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名驰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至宋太宗时,因为有人依《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因为《推背图》多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业……
可无论如何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阗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那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城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而归,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息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的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蓬,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卯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哄”地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下来时。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了起来“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