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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班超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很疲惫,浑身上下都不得劲,遥想当年困守到最后,绝大多数人都吃不下板土了,身体弱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有白狐等几个人还能坚持,但他没有抛下大家,自己去逃生,而且选择了与大家一起等援军,死等!那也是一个黑夜,仅仅是白狐留了一床被子,还给他这个长官盖在身上,他想无论在阴间还是阳间,他们都不会分开的。人际交往的圈子其实很小,不管你在什么位置,和你打交道的都只有那么一些人,活着的时候是朋友,是伙伴,死了以后也只能与他们抱团取暖,别的人,谁认识你呢?
“对不住了,白兄弟,那边冷,你多穿点,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班超的话是由衷的,他已经六十四岁,比孝章皇帝两辈子都活得长了,来日肯定无多,就是咽气的时间、地点的问题了,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白狐非常理解这位长官的难处,他在被胡正夺了刀子的时候,就已经预知了结局,想想自己一个连父母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狐狸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交了那么多朋友,这辈子也不算亏,想想霍延、祭参、田虑等过命的兄弟,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活得长,也比他们更充分地享受了生活。不过,他还有两个请求,一个是班超善待米夏,她太不幸了;另一个是自行了断,给他点尊严。
班超轻轻地拍了拍白狐的肩膀,此时无语胜有声,即使夜黑眼花,也不忍直面。白狐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突然站立起来,黑暗中给班超行了个军礼,转身哼着小调,径自下去了。他就是这么个人,走在去往黄泉的路上,仍然是快乐的!
行刑的地方,就在长史府门外的广场,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暮秋的阳光,非常刺眼。护城河两岸,胡杨被晒得卷了叶子,柳梢头垂得更低了。广场上站了很多人,有兵有民,有长史府的官员,也有疏勒王府的官吏,许多人的头都是低着的,像那些柳树一样。行刑的仪程由徐干主持,宣布白狐违反军纪,军法处斩,许由自断。
班超没有『露』面,董健不忍相看,就连和恭也说身体不适请假了。当两个士兵将白狐送到行刑台,并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交给他的时候,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摇头叹息,还有的伤心流泪。
白狐穿着厚厚的棉袍,显然是预备在那个世界防寒保暖。他面带微笑,没有一丝的恐惧,仰头看天,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将匕首夹在两个指头间,飞也似转了几个圈,寒光闪处,冷风嗖嗖,就像耍把戏一样。玩了一把,他又将匕首举过头顶,虔诚地敬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拭了拭上面的灰尘,这是他在乌孙学的规矩,走要走得干净。然后他反手握刀,再次举起,猛地用力,刺向自己的心窝。
第91章 情爱()
等一等!
准备迅速离开人世的白狐,被一声尖叫打扰了。冲上来的是怡红院的鸨子,她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拿着一个大花瓷碗,请求为白狐敬上最后一碗酒。徐干不忍相看,摆手让她自便。鸨子倒了满满一碗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白狐手里,流着泪说感谢他多年的帮助,又问借钱给米夏的利息,一直在她那里放着,她该分给谁?
白狐接过这馨香四溢的酒碗,举过头顶,谢过鸨子的情义,感谢她曾给予自己的温存,感谢她在汉军最困难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提供的帮助。至于钱,那就是王八蛋!如今他人都没有了,要钱干什么,鸨子或者留下自用,或者救危扶难,实在没地方用,送给韩发去,他现在接替吉迪给汉军办采供。
鸨子含泪惜别,一步一哭号,三步一回头。白狐挥手告别,一脸满不在乎,仿佛他只是要去出一趟远门。他重新举起匕首,准备结束生命的时候,又一个女人出现了。
米夏头顶白『色』的纱巾,穿一袭洁白的布拉吉,上面套着黑底绣红花的小马甲,手里捧着一块红布和一束黄『色』的菊花,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走上台子,略显憔悴的脸上抹了淡淡的胭脂与腮红,黑眉下的大眼与白狐深情地对视了一阵,然后把菊花放在面前,将白狐手中的匕首也同菊花放在一起,将红布给白狐披上。白狐明白,米夏是想和自己举办一个婚礼,这个事情说过好长时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前不久班勇结婚,也不能与儿子凑在一起,可是现在自己要走了,就没有这种必要了。
米夏不管白狐如何说,只是摇头。他虽然失语了,但心里是明白的,她知道白狐是为了自己,杀死了廷尉,触犯了军纪。她更清楚,白狐用心对她,并不只是男女之间那点体肤之亲,他把自己当亲人,当奴仆,又当女神,当不可分离的伴侣,总以能帮自己做点什么而欣慰。她也在与班超分手后,喜欢上了这个颇识风情的男人,喜欢他的幽默风趣,他的博闻广见,他不失童真的殷勤。他们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乐趣,以至于相见恨晚,憾未留下一子半女。她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卷入一场动『乱』,而且被害成哑巴,但她明白自己将近四十年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男人,别无所求,足够了!她实在不忍与他分离,一定要与他同赴天国,继续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
女人的思维多自感『性』,而往往失于理『性』。米夏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她要白狐随她,拜天,拜地,拜那束菊花,那是两个中年人相爱的象征。拜完了,她又冲白狐一笑,俩人拉开距离,夫妻对拜。白狐没奈何与她做完这一串动作,让她赶快离开,她还是不肯,俯身捡起匕首,在自己心口比划一下,又在他心口比划一下。
白狐明白了,米夏是要陪他死,与他一起死,心中暗暗叫苦,一把夺下匕首,说自己是犯法作死,你来陪着做啥?世间的风景还多,你才见过多少!
米夏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面『色』冷峻,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狐,眼里满是恨恨的光,让穿着棉袍的白狐不寒而栗。就在他打冷颤的功夫,米夏从马甲里掏出一把短刀,飞快地扎在自己心窝上,忍着剧痛,依偎在他身上。白狐的眼里涌出一串泪水,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遇上这么一个好女人,生生死死要在一起的,此生何求!他向天大叫一声,也将匕首『插』进自己心窝,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最后对视着,慢慢地倒了下去……
前国王的女儿、人们如雷贯耳的大老板米夏的出现,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擦亮了眼睛。徐干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等看出点蛛丝马迹的时候,为时已晚,无法采取措施了,硬着头皮汇报给班超,心怀忐忑。
班超半天没说话,低头流泪,最后发话以校尉之礼厚葬白狐,让米夏的两个兄长,以公主之礼安葬米夏,这团『乱』麻就算理出个头绪。
过了几日,胡正禀报,说他与新廷尉一并查清了,被白狐杀死的廷尉就是这场动『乱』的幕后黑手,所有的坏事都是他策划的,包括给米夏制作假口供,让女囚在米夏熟睡时摁手印,最后给饭里下毒等。这个人原与番辰过从甚密,番辰的几个内弟逃到康居后,一直与之有联系,也给其提供经费,让其伺机生事,把疏勒搞『乱』。
为啥现在才说?班超不等胡正汇报细节,就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挫,连盖子都碎了,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手指,血乎乎一把,也不让胡正包扎,就跑去找徐干,捶胸顿足,后悔没听徐干的建议,仓促杀了白狐,捎带上米夏,现在后悔无及,他怀疑自己老糊涂了。
徐干知道师兄处置白狐比杀自己还难受,也就不能再埋怨,只拣宽心的话来劝慰。可是班超无论如何都宽心不了,等到王府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将廷尉家族和一系列犯罪分子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训诫释放的训诫释放,一时人心大快,纷纷拍手相庆,他还是深深自责,痛不欲生。
当然,经历过痛苦抉择的大都护,已经不仅仅是狭隘地反思处置白狐的失当,他认为这场动『乱』所造成的后遗症,不是杀了廷尉等一帮暴『乱』制造者就能痊愈的。夫妻之间可以床头吵架床尾和,朋友之间可以一笑泯恩仇,但族群之间的裂痕,表面上弥合了,心里时隐时现,这才是需要特别重视的大问题。那位善于思考的“最后一个汉军”,生前也没考虑到这个层面。
与他同样忧虑的还有疏勒王。他听吉迪汇报,说现在的汉族朋友与当地人见了面也打招呼,也开玩笑,甚至也参加相互的庆典大事,但一到晚上,就将自己封闭在小圈子里,也不到当地人多的地方去,仿佛那些地方的暗处都藏有刺刀,在你一转身间就会从后心刺进来。当地人到汉族人家里去串门,也说上几句就没话说了。看样子不把离开的那些人找回来,恢复原来的生活模样,恐怕阴影常在,留下来的人也不会安心。
成大觉得问题不容小觑,又来找班超,带着月儿,也带着月儿四岁的安儿和半岁大的儿子。小儿子很像成大,嘴角也有一颗痣。小姑娘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跟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对水灵灵的大眼会说话似的,与班超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见了姥爷房子里的东西啥都新鲜,问这问那,格格格地笑,一会儿要老人抱她,一会儿亲老人的脸,一会儿又调皮地拽他的胡子。
班超十分稀罕小安儿,心疼他,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摸』她的小脑袋,揪她的小辫子,回答她一个个稚气的问题,听她唱母亲教的那首《西域的月儿》。小美人那天真的表情,稚嫩的童音,让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外公,笑得嘴都合不拢,眼里却涌出了泪花。
怀抱小儿的月儿,赶紧递上面巾,回身制止孩子,让她别唱了,把姥爷都唱伤心了。班超拭去老泪,让月儿别挡娃,让娃唱,他爱听!这是他在西域听过的第一首歌,也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歌,这首歌见证了他纵横西域的岁月,旋律里充满了故事,瀚海、河水,城墙,田野,芦苇丛,榆勒、米夏,兜题、霍延、李兖……他都不敢细想,一晃多少年,多少人,多少事,都从他身边过去了。逝者如斯夫!当后人再唱这首歌的时候,不知还会演绎多少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小丫头看着姥爷擦眼泪,怯怯地钻到成大怀里,叫了一声父王。成大安慰他说姥爷那是高兴,他喜欢你!丫头不解地看着班超,说姥爷羞,高兴还流眼泪,她高兴的时候就笑。说着,又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班超也乐了,他当着月儿的面对成大说,你这疏勒王,国事家事都搅到一起了,看着两个小外孙这么招人喜欢的份上,本都护答应,帮你把走掉的人找回来,不敢说全部,起码大部分,但当地人的工作还得你做,人家来帮你们丰富生活,丰富市场,要欢迎,要让各个族群真正热络起来,还得用真情,就像小丫头唱这歌儿,挺真,能唱出老夫的泪来。
班超能夸这海口,自然有他的把握。在暴风骤雨袭来的时候,人们不想被淋,找地方躲避,属于很正常的行为,不能因为风雨之后是彩虹,便硬加阻拦。而且以他的经验,有时候痈疽要到熟了脓才好割挖,有些事情要等它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好解决。他想汉人被一小撮坏人驱赶、恐吓甚至伤害,有委屈,有怨恨,有郁气,都属于正常反应,他们要回内地也可以理解的。但他分析这些人大都可以留下来,关键是看疏勒的局势能不能稳定下来。所以他事先派人告诉广德和高子陵,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人截住,留住。
于阗王的高级顾问高子陵分析,疏勒这场风波,虽然只是个别现象,但涉事敏感,只要有一点不小心,就可能蔓延到于阗,蔓延到别的地方。于阗的繁荣靠啥?一靠人,二靠技术。人走了,技术走了,产能走了,消费走了,财富就走了。广德也觉得事关重大,帮疏勒就是帮自己,于是安排有司将那些人都拦下,由王府拿钱,将他们安排在学舘、医舘、各种铺子作坊和屯田的农家,让“米”字商号在于阗的分号也吸纳一些人,请移民们三思而后行,或留在于阗,或回到疏勒,就是实在要回关内,也挣点盘缠,过了年再走。
这就给班超留下伏笔,使他有机会在平息动『乱』之后,在疏勒的工作卓有成效后,于公元95年冬月赶到于阗,做了很多调查研究,借着腊月底六十三岁生日之际,在于阗王府的院子里,摆了上百张桌子,举起酒杯,同移民说说心里话。他认为这些人在疏勒多年,积累了一定财产,如房子,设备,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