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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称知生皇为“你”,而不是“父皇”时,她便会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论对错,遑论好坏,只要经过了,便是经历。
她记性向来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后,连这些事,这些人,都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回忆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记不太清,玉采平日里,是穿白衣服多一些,还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记不得,他夹肉时,是从盘子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开始,她只隐约记得,他不会从中间开始夹。
她甚至记不得,他过门槛时,到底是习惯性地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她以为自己最最不该忘记的,是在增城时,她刺出的那一剑。
然而她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那柄长剑。
她以为他们的关系足够亲密,她以为自己对他的记忆,断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开始找寻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将过往串联。
她跟在知生皇身侧,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们走过一条略显荒芜的回廊时,知生皇指着一处台阶,开口说道:“在你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孤就坐在这节台阶上,抱着你,哭了一整晚。”
说这话时,他平摊右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她看着高度,料想当时自己应该是八九岁模样。
“孤问昭柔,孩子是谁的,她不说。”他在台阶前站定,继续说道,“孤出了门,看见你躺在门口,酒气熏天,应是睡着了。”
孩子的灵性虽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宁生来便没有灵性,所以知生皇无法辨认,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来她自出生起,就给家里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她的荒诞,原是从那时便开始了。
安宁笑了笑,附和着道:“外祖父营中的酒,确实容易上头。”
她似乎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码子事儿。她当时在母后寝宫门口,听到其中激烈的争吵,还有乒乒乓乓碎裂的声音。
那样猛烈的场景,如今被他说起,竟也无端变得云淡风轻,了无生趣。
“什么酒,喝多了都上头。”看来他确实是命不久矣,都开始执拗于这样的小事情了。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这爱喝酒的毛病,还是怪孤,对你疏于管教了。”
“醉里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谓的醉里乾坤,无非就是酒后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态,突然有些后悔,没能当众扒了他的皮,将他的乖张痞态,大白于天下。
如此想着,她又有些后悔。
她当时总纠结着,自己尚有大仇未报,不能妄动情思,耽误了人家。非要说什么,逢场作戏,白白浪费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日。
她现在想想,这日子,原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三途阵中死了,灭了,化成了灰,那她还不得后悔死,当初未能亲口告诉那人,自己早已动心动念,万劫不复。
情之所至,药石罔顾。
在她们分别的每一天里,她都无比思念相处的时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迹的那些日子。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只简单总结成了一句,“你不懂”。
第六十六章 敌军主将()
说起这醉里乾坤,知生皇真的未必明了。
他一生励精图治,对人对己,都是出奇地苛刻。
像他这种人,怎会有闲暇,有气力,去喝上一壶酒,尝尝安宁口中的,醉里乾坤。
他自知在这方面,自己并不在行,于是回到正题,说道:“孤一直隐隐觉得,你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
知生皇属水灵,有莘氏属土灵,他俩是断然断然,生不出一个属木灵的安宁。
安宁想提醒他一句,这不用隐隐,这简直就是一目了然。
她又转念一想,他指的是数年前,那时的她,还是个全无灵性的小丫头。
眼下如果这般刺激他,多少有些不太妥当。
所以,她只是默然,静静倾听。
“那一晚,孤原本是想想杀了你,”他嘴角扯出抹笑,淡淡说道,“然而,孤却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我去。”安宁闻言,忽然瞪大双眼。
她想着,原来这老家伙,竟还有过这般歹毒的心思。
她低头看了看周身,又伸手摸了摸脖子,确定完好无损,才慢了半拍地,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当日只是想想,并未付诸实践。
还好还好,她当日是真的醉了,而不是惯常的装醉。
要不然,若是她不慎,恍惚间抬眼瞥见,那老家伙正对她痛下杀手,不管结果如何,他在她心里的诸多罪证,一定又加一条,一定是这样。
“安宁”他见她出神,开口喊道。
“嗯?”
他皱着眉,好心提醒道:“女孩子家,言语粗鄙,不是什么好事。”
他虽言语中肯,安宁的思路却还没跟上来,她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好奇问道:“那你怎么不下手呢?”
“你是昭柔的孩子,也是孤的第一个孩子,你从小,孤就看着你长大,这么多年,就算”
“就算是养条狗,也多少会有些感情。”
“安宁”知生皇闻言,再次皱眉。
“以后你说不出口的话,我都可以帮你说。”她扳着手指算了算,见他时日无多,索性大包大揽,应承下来。
他见劝阻无效,叹着气道:“仔细想想,你这性子,还真有几分像他狂放不羁,荒诞不经”
“你说的那人,可是”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孤与昭柔,本是青梅竹马,那时,孤还只是牛贺众皇子中的一个。”
她搀扶着他,努力帮他维持着笔直的姿态。
“你外祖父与敌军大战,敌军主将为了羞辱他,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昭柔从他府中掳走。”
“他的修为,一定相当了得。”
两军交战之际,那人既有这等闲心,出入统帅府又如入无人之境,听起来,确实不像泛泛之辈。
知生皇无心过问安宁的评论,他仿佛深陷记忆中,自顾自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情。
他说,他那时心急如焚,一来为有莘氏担心,二来,两人婚期将近,若是有什么差池,那无异于国耻。
还好,有莘氏在婚期前两日,安然回来了。虽然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如何摆脱的敌方主将,反正她回来了,一切都好。
他说,他二人的婚典,表面风平浪静,他却直到庆典结束,才将一颗高悬着的心,蓦地摔下。
因为他生怕,经历了这一番曲折,事情会有变数。
他虽不看民间,却也同样担心,会有人在婚宴上搅局。
还好,他所担心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发生。
他看着身边的妻子,心花怒放。
然而,当他揭开盖头的一瞬间,他才猛然意识到,她人在他身边,心思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安宁听着,暗自庆幸,母后大恩大德,并未给自己取些阴阳怪气的名字,比如“不悔”啦,“怀珠”啦,诸如此类。
但是,身边这男人也真够可怜的。
那敌方主将,或许只是徒一时痛快,或许只是单纯为了羞辱羞辱有莘无惑。但是他的那些举动,却毁掉了知生皇对婚姻最原始、最纯粹的幻想。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人对有莘氏的始乱终弃,听上去都无比讽刺。
他们竟然还孕育了后代,他们的孩子,竟然还就站在这受害者的面前。
安宁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或许也和她母后那荒诞不经的婚外情一样,无比讽刺。
她还扬言,要取下知生皇的头颅,洗干净,倒过来,温酒喝。
她还亲手,将那锋利的藤条,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在那样的剧痛之下,竟还使出全身气力,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替她挡下了大半的攻击。
她脑中浮现出一副画面——他坐在夜晚凄冷的寒风里,抱着那个曾经小小的她,想出手,却又不忍心,于是终于痛哭流涕的画面。
那时的他,一定心如死灰,再无生机。
然而他对于这等同于羞辱般存在的安宁,居然父爱泛滥,一忍再忍。
他对她好,对她百般呵护,任她为所欲为,不让她受一丝委屈,他所做的这一切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有莘氏,祈求她回心转意。
以至于有莘氏已经死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对安宁好。
他这般骄傲的人,竟也能爱得这般卑微。
长情如文火,煨出一壶毒酒,喝下穿肠。
安宁定定看着他,只觉得悲哀。
他与有莘氏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幸。他既然那么骄傲,为何不骄傲得彻底些,索性放过有莘氏,也放过他自己。
她此刻在想,如果玉采走了,死了,或是爱上了别人,她一定大方放手,痛快放行。
她以为,就算爱得再怎么深刻,也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她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她向来信奉着,此花开过百花开,东边不亮西边亮。
她设想着那样的场景,她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找一个好人家,生十个八个孩子,幸福美满地过着她的小日子。
她想说,人走不可留,情去莫再求。
她觉得,人一辈子这么短暂,说不定眼一睁一闭就没了,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此条分缕析之后,连她自己都不禁赞叹,她真的是足够豁达,足够洒脱。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真真切切地告诉了她,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下,她见知生皇百般落寞,心中不忍,开口劝道:“你有那么多女人,母后就算多了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她以为这样将心比心,多少能散去些他心中的阴霾。
然而,他听闻此话,几乎惊诧得合不拢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宁,仿佛无声地问了句:这能是一码事吗?
他说:“从你将曲子倒着弹,孤便察觉到了。毕竟能做到、又敢做出这种事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
的确,她于大殿之上,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一众宫人琴师置若罔闻,将这鲶鱼上竹竿般地难事,举重若轻地展现出来。
她的技艺,她的胆色,她的傲气,她的狂放,确实是找遍整个九州,也难有雷同。
她顶着那张令人怀旧的人皮面具,做出这般荒诞的举动,无非就是想让知生皇注意到她。
在那样肃穆的大殿,等级森严到令人发指,她断无可能走上高台,所以只能请那君王下来,与她面对着面,近在咫尺。
“所以你要走下来,看个究竟?”
她记得,他曾伸手在她脸上摸索,那是**裸地试探,试探她有没有易容。
“你的面具没有破绽,但你的表情太过僵硬。”
“表情僵硬?”她脑中突地飘过一缕思绪,像水蛇一般,想要去抓,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虽扮成你母后的样子,但她的情绪,却远比你那模样,要丰富太多。”
“你跟她交流得多,还是你了解。”
“孤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直到你出手,孤才确信。”
“如何确信?”
“木灵”他的神情悲痛,又无奈,他说,“你的父亲,就是个木灵。这么多巧合加起来,绝无可能再是意外。”
安宁闻言,脚步逐渐变得缓慢,直到停下,站定。
她没有看他,她只望着地上的树叶,发呆。
他以为,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握住她的手,试图稳住她的情绪。
然而,她只是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她的眼中,并未有他想象中激动,惊愕,疑惧,或是欢喜。
她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
她开口,缓缓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是。”
“他是不是,从胜神来?”她问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问得很慢。
“是。”
“他是不是,也是一位皇子?”
“是曾经是。”
“他是不是死于谋逆,被他胞弟亲手斩杀?”
“是”他犹豫片刻,复又改口道,“至少面上是。”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燧人瑱?”
她几乎已经不能将一句话完整地说。
她的语速极慢,听起来,像是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