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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灵曲-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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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称知生皇为“你”,而不是“父皇”时,她便会想起,曾经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论对错,遑论好坏,只要经过了,便是经历。

    她记性向来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后,连这些事,这些人,都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回忆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记不太清,玉采平日里,是穿白衣服多一些,还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记不得,他夹肉时,是从盘子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开始,她只隐约记得,他不会从中间开始夹。

    她甚至记不得,他过门槛时,到底是习惯性地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她以为自己最最不该忘记的,是在增城时,她刺出的那一剑。

    然而她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那柄长剑。

    她以为他们的关系足够亲密,她以为自己对他的记忆,断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开始找寻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将过往串联。

    她跟在知生皇身侧,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们走过一条略显荒芜的回廊时,知生皇指着一处台阶,开口说道:“在你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孤就坐在这节台阶上,抱着你,哭了一整晚。”

    说这话时,他平摊右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她看着高度,料想当时自己应该是八九岁模样。

    “孤问昭柔,孩子是谁的,她不说。”他在台阶前站定,继续说道,“孤出了门,看见你躺在门口,酒气熏天,应是睡着了。”

    孩子的灵性虽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宁生来便没有灵性,所以知生皇无法辨认,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来她自出生起,就给家里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她的荒诞,原是从那时便开始了。

    安宁笑了笑,附和着道:“外祖父营中的酒,确实容易上头。”

    她似乎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码子事儿。她当时在母后寝宫门口,听到其中激烈的争吵,还有乒乒乓乓碎裂的声音。

    那样猛烈的场景,如今被他说起,竟也无端变得云淡风轻,了无生趣。

    “什么酒,喝多了都上头。”看来他确实是命不久矣,都开始执拗于这样的小事情了。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这爱喝酒的毛病,还是怪孤,对你疏于管教了。”

    “醉里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谓的醉里乾坤,无非就是酒后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态,突然有些后悔,没能当众扒了他的皮,将他的乖张痞态,大白于天下。

    如此想着,她又有些后悔。

    她当时总纠结着,自己尚有大仇未报,不能妄动情思,耽误了人家。非要说什么,逢场作戏,白白浪费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日。

    她现在想想,这日子,原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三途阵中死了,灭了,化成了灰,那她还不得后悔死,当初未能亲口告诉那人,自己早已动心动念,万劫不复。

    情之所至,药石罔顾。

    在她们分别的每一天里,她都无比思念相处的时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迹的那些日子。

    然而对于这一切,她只简单总结成了一句,“你不懂”。

第六十六章 敌军主将() 
说起这醉里乾坤,知生皇真的未必明了。

    他一生励精图治,对人对己,都是出奇地苛刻。

    像他这种人,怎会有闲暇,有气力,去喝上一壶酒,尝尝安宁口中的,醉里乾坤。

    他自知在这方面,自己并不在行,于是回到正题,说道:“孤一直隐隐觉得,你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

    知生皇属水灵,有莘氏属土灵,他俩是断然断然,生不出一个属木灵的安宁。

    安宁想提醒他一句,这不用隐隐,这简直就是一目了然。

    她又转念一想,他指的是数年前,那时的她,还是个全无灵性的小丫头。

    眼下如果这般刺激他,多少有些不太妥当。

    所以,她只是默然,静静倾听。

    “那一晚,孤原本是想想杀了你,”他嘴角扯出抹笑,淡淡说道,“然而,孤却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我去。”安宁闻言,忽然瞪大双眼。

    她想着,原来这老家伙,竟还有过这般歹毒的心思。

    她低头看了看周身,又伸手摸了摸脖子,确定完好无损,才慢了半拍地,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当日只是想想,并未付诸实践。

    还好还好,她当日是真的醉了,而不是惯常的装醉。

    要不然,若是她不慎,恍惚间抬眼瞥见,那老家伙正对她痛下杀手,不管结果如何,他在她心里的诸多罪证,一定又加一条,一定是这样。

    “安宁”他见她出神,开口喊道。

    “嗯?”

    他皱着眉,好心提醒道:“女孩子家,言语粗鄙,不是什么好事。”

    他虽言语中肯,安宁的思路却还没跟上来,她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好奇问道:“那你怎么不下手呢?”

    “你是昭柔的孩子,也是孤的第一个孩子,你从小,孤就看着你长大,这么多年,就算”

    “就算是养条狗,也多少会有些感情。”

    “安宁”知生皇闻言,再次皱眉。

    “以后你说不出口的话,我都可以帮你说。”她扳着手指算了算,见他时日无多,索性大包大揽,应承下来。

    他见劝阻无效,叹着气道:“仔细想想,你这性子,还真有几分像他狂放不羁,荒诞不经”

    “你说的那人,可是”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孤与昭柔,本是青梅竹马,那时,孤还只是牛贺众皇子中的一个。”

    她搀扶着他,努力帮他维持着笔直的姿态。

    “你外祖父与敌军大战,敌军主将为了羞辱他,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昭柔从他府中掳走。”

    “他的修为,一定相当了得。”

    两军交战之际,那人既有这等闲心,出入统帅府又如入无人之境,听起来,确实不像泛泛之辈。

    知生皇无心过问安宁的评论,他仿佛深陷记忆中,自顾自地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情。

    他说,他那时心急如焚,一来为有莘氏担心,二来,两人婚期将近,若是有什么差池,那无异于国耻。

    还好,有莘氏在婚期前两日,安然回来了。虽然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如何摆脱的敌方主将,反正她回来了,一切都好。

    他说,他二人的婚典,表面风平浪静,他却直到庆典结束,才将一颗高悬着的心,蓦地摔下。

    因为他生怕,经历了这一番曲折,事情会有变数。

    他虽不看民间,却也同样担心,会有人在婚宴上搅局。

    还好,他所担心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发生。

    他看着身边的妻子,心花怒放。

    然而,当他揭开盖头的一瞬间,他才猛然意识到,她人在他身边,心思早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安宁听着,暗自庆幸,母后大恩大德,并未给自己取些阴阳怪气的名字,比如“不悔”啦,“怀珠”啦,诸如此类。

    但是,身边这男人也真够可怜的。

    那敌方主将,或许只是徒一时痛快,或许只是单纯为了羞辱羞辱有莘无惑。但是他的那些举动,却毁掉了知生皇对婚姻最原始、最纯粹的幻想。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人对有莘氏的始乱终弃,听上去都无比讽刺。

    他们竟然还孕育了后代,他们的孩子,竟然还就站在这受害者的面前。

    安宁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或许也和她母后那荒诞不经的婚外情一样,无比讽刺。

    她还扬言,要取下知生皇的头颅,洗干净,倒过来,温酒喝。

    她还亲手,将那锋利的藤条,刺进了他的心脏。

    他在那样的剧痛之下,竟还使出全身气力,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替她挡下了大半的攻击。

    她脑中浮现出一副画面——他坐在夜晚凄冷的寒风里,抱着那个曾经小小的她,想出手,却又不忍心,于是终于痛哭流涕的画面。

    那时的他,一定心如死灰,再无生机。

    然而他对于这等同于羞辱般存在的安宁,居然父爱泛滥,一忍再忍。

    他对她好,对她百般呵护,任她为所欲为,不让她受一丝委屈,他所做的这一切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有莘氏,祈求她回心转意。

    以至于有莘氏已经死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对安宁好。

    他这般骄傲的人,竟也能爱得这般卑微。

    长情如文火,煨出一壶毒酒,喝下穿肠。

    安宁定定看着他,只觉得悲哀。

    他与有莘氏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幸。他既然那么骄傲,为何不骄傲得彻底些,索性放过有莘氏,也放过他自己。

    她此刻在想,如果玉采走了,死了,或是爱上了别人,她一定大方放手,痛快放行。

    她以为,就算爱得再怎么深刻,也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她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她向来信奉着,此花开过百花开,东边不亮西边亮。

    她设想着那样的场景,她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找一个好人家,生十个八个孩子,幸福美满地过着她的小日子。

    她想说,人走不可留,情去莫再求。

    她觉得,人一辈子这么短暂,说不定眼一睁一闭就没了,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此条分缕析之后,连她自己都不禁赞叹,她真的是足够豁达,足够洒脱。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真真切切地告诉了她,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下,她见知生皇百般落寞,心中不忍,开口劝道:“你有那么多女人,母后就算多了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她以为这样将心比心,多少能散去些他心中的阴霾。

    然而,他听闻此话,几乎惊诧得合不拢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宁,仿佛无声地问了句:这能是一码事吗?

    他说:“从你将曲子倒着弹,孤便察觉到了。毕竟能做到、又敢做出这种事的人,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

    的确,她于大殿之上,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一众宫人琴师置若罔闻,将这鲶鱼上竹竿般地难事,举重若轻地展现出来。

    她的技艺,她的胆色,她的傲气,她的狂放,确实是找遍整个九州,也难有雷同。

    她顶着那张令人怀旧的人皮面具,做出这般荒诞的举动,无非就是想让知生皇注意到她。

    在那样肃穆的大殿,等级森严到令人发指,她断无可能走上高台,所以只能请那君王下来,与她面对着面,近在咫尺。

    “所以你要走下来,看个究竟?”

    她记得,他曾伸手在她脸上摸索,那是**裸地试探,试探她有没有易容。

    “你的面具没有破绽,但你的表情太过僵硬。”

    “表情僵硬?”她脑中突地飘过一缕思绪,像水蛇一般,想要去抓,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虽扮成你母后的样子,但她的情绪,却远比你那模样,要丰富太多。”

    “你跟她交流得多,还是你了解。”

    “孤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直到你出手,孤才确信。”

    “如何确信?”

    “木灵”他的神情悲痛,又无奈,他说,“你的父亲,就是个木灵。这么多巧合加起来,绝无可能再是意外。”

    安宁闻言,脚步逐渐变得缓慢,直到停下,站定。

    她没有看他,她只望着地上的树叶,发呆。

    他以为,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握住她的手,试图稳住她的情绪。

    然而,她只是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她的眼中,并未有他想象中激动,惊愕,疑惧,或是欢喜。

    她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

    她开口,缓缓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是。”

    “他是不是,从胜神来?”她问得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问得很慢。

    “是。”

    “他是不是,也是一位皇子?”

    “是曾经是。”

    “他是不是死于谋逆,被他胞弟亲手斩杀?”

    “是”他犹豫片刻,复又改口道,“至少面上是。”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燧人瑱?”

    她几乎已经不能将一句话完整地说。

    她的语速极慢,听起来,像是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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