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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展颜,多少人自惭形秽,他一皱眉,多少人心如刀绞。
他用餐的时长,从来没有一瞬间的谬误。
他抬手的高度,从来没有一毫厘的偏差。
他迈出的每一步,长度都与上一步一模一样。
他活了近百岁,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他的发丝光洁如缎,将一旁的安宁衬托得形容枯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终也难逃一场轮回。
原来从生到死,从来都只有一条路走。
长生看着正坐在榻上挺得笔直的知生皇,看着侧坐于榻边一脸迷茫的安宁,看着俯着身子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公子朝臣,也打算找个角落,安静跪好。
他正要俯身,却听知生皇说道:“你过来。”
他往前走了一排,准备跪下,又听知生皇说:“往前走。”
公子朝臣,跪于寝殿之下,一排一排,井然有序。
他们的排列,便是他们位分的写照。
长生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僭越,他也知道,知生皇的话不能违逆。但他不知道,那人打算让他走到哪里,他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多慢,挪多慢。
他的每一步,都好似停驻。然而榻上那人不发话,他又无法全然停下。
他动作慢,知生皇却好似并不着急。知生皇不急,所有人便都不着急。
他在人群里攒动,从所有公子朝臣都背对着他,变成有人背对着他,有人正对着他。
直到走至正对着知生皇的第四排时,他再不敢向前。
前面那些人,他多多少少都认识。
第三排是众位公子,也就是知生皇那一串半大不大的小儿子们。
第二排是司马孔仓,司徒知生旻,司空伏羿,是为三公,是重臣中的重臣,重中之重。
第一排是一位不起眼的公子,七八岁模样,似乎名唤建业。听闻公子建业的母亲,位分很低,已有多年未得知生皇宠幸。
他低着头,打算跪地,榻上那人发话道:“再往前走。”
他走到第三排,缓了一会,觉得不太合适,自主往前走去。
他已下定决心,走到第二排,若是知生皇再不发话,他就算是死,也决不前行一步。除非,知生皇是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将安宁许配给他。
知生皇似乎也体察到了他的野心,既不让他死,也未将安宁交托于他。
待他走到孔仓身旁时,榻上那人再次开口道:“可以了。”
他如释重负,再不管什么风雅不风雅,咕咚一声跪地,生怕那人再让他往前走。
如此也好,这一排的四人,这样一来,两文两武,相得益彰。
长生将头低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从始至终,知生皇都没有往榻下看一眼。
他一直低垂着双眸,似乎惊羡于自己修长的十指,完美的骨节,以致于出了神。
他听殿中再无动静,料得众人已准备妥当,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他望着公子建业,却分明是对着所有人说道:“孤的这些孩子里,比你聪慧的,大有人在,比你勤奋的,大有人在,比你圆滑的,大有人在,比你天赋好的,大有人在,比你背景强的,大有人在。”
他罗列了一大堆,公子建业只匍匐在地,并不言语。
他停顿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但你宽厚仁爱,忍得让得,是不可多得的守业之才。”
公子建业抬头,静静看着知生皇,一言不发,潸然泪下。
知生皇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闭目低声道:“孔仓、知生旻、伏羿、长生,孤将建业托付于你四人,死无憾矣。”
长生闻言,心中惊愕。他本汲汲于权力,眼下有人许他高位,他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随波逐流这件事,他一直很在行。
他学着那三人的模样,顿首流涕。四人异口同声,说着些竭忠尽诚,至死方休的客套话。
公子建业一直不说话,他总是这样,听得多,说得少。即便是哭,他也无声无息。
知生皇似乎对这一点尤为满意,他又嘱托了一句:“建业,你日后当兼听广纳,励精图治。这牛贺,孤闻着腐朽,令人作呕,到了你手里,或许也该变变样了。”
公子建业领命,顿首,顿首,再顿首。
他不说话,便没人将他当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知生皇见状,悠悠笑道:“孤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场,小心翼翼,那么多人,动作却轻盈得很。
在牛贺的皇宫里,大家为了附和知生皇,都温文尔雅,举止得体。
弄出声响这件事,他不喜欢,众人便不会去做。
当然,这众人不包括安宁。
她没有弄出声响,因为她没有动。好像知生皇那句吩咐大家退下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他见她两眼空洞,兀自出神,顿时心生怜悯,柔声问道:“你不走吗?”
她好像没在听他说话,却又分明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走了,还得被你喊回来。”她转头看着他,尽量装得神色淡然,若无其事。
她说的是实话。纵是她现在离开,还是会立马被他叫住。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知道她心事重重,对于玉采的死,她至今未能消化,更别提不要介怀。
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像多年前一样,轻声叹道:“看着你如今这模样,孤走都走不安稳。”
“那便不要走。”
他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终是问出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孤此番一走,不应是了了你的一桩心愿?”
他期待她的答案,他不想自己死了,仍被记恨着。他希望她能放下,他以为自己这一死,足矣谢罪。
“亲人死了,爱人死了,如果连仇人也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要这心愿,还有什么意趣?”她答得云淡风轻,却仍将知生皇归于仇人一类。
不过也好,这般被挂念着,强过了无牵挂。
安宁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事,但凡她说出的话,总能让人不痛快,却又不是那么的不痛快。
他说:“安宁,你还有亲人,你的祖父,祖母,他们在胜神,你如果愿意,孤着人送你过去。”
“不去。”她答得简短而笃定。
“你的亲叔叔在周饶,你们或许已经见过,”他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他非池中之物,你跟着他,将来不会受苦。”
她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微微眯着桃花眼,妖妖道道地问道:“父皇,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你叫孤什么?”他错愕,忐忑,万分惊喜,以致于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我叫错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听错了。”
她刚燃起一堆烈火,复又浇上一盆冰水,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她面对的,是那个情绪永远拿捏得当的知生皇。
他再次黯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要赶我走吗?”
她此前说这种话时,一定是眉飞色舞,天真中带着几分魅惑,妖气横生。如今,她的语气虽未变,配上这一副茫然的表情,简直是了无生趣。
他从未想过,玉采的死,对她打击这么大,她几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无时无刻不在走神,却生生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泰然来。
她可能上一瞬还在与人交谈,下一瞬就已经入定。
她的思维,已经从跳跃变成了跌宕,以前只是偶尔让人跟不上,现在是偶尔让人跟得上。
她这般疯疯癫癫,倒痴不傻的模样,如何能让人放心?
他想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如果长生不是这个人,他只能将她送走。
所以,同一个问题,安宁问了两遍,他仍避而不答。
安宁见状,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低声呢喃道:“他们对我来说,都不是亲人。”
“怎么不是?那些人,都是燧人瑱的骨肉至亲。”
“他对我而言,也不是亲人。”
“那是什么?”
“是陌生人。”她说话的速度,越变越慢,她努力将陌生人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生身父亲,陌生人。
安宁的荒诞,随着玉采的死,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就连那神态举止一贯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知生皇,也忍不住赏了她一个不小的惊讶。
她看着他那一脸错愕,满不在乎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此往后,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
安宁领命,心中欢喜。
她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又自有一套谋生之法,她之所以会赖在牛贺皇宫不走,只是因为她深信,那人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不知玉采如今身在何方,所以只能将自己搁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这样的话,只要他来了,一眼便能看到。
第七十六章 心思陡变()
她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一时无两。
她望着窗外的落叶,轻声问他:“心里牵挂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笑一尘缘,万念无清静。”
“既然不清静,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没有回答。
西风瑟瑟,黄叶纷飞。
她的疑惑,揉碎在一场秋雨里,无迹可寻。
他背脊挺得笔直,微微合上双眸,走得悄无声息。
她的恨,忽如秋风中的落叶,无依无靠,无处安生。她尚未能放下,他已悄然远行。
她曾问他,死也要站着死吗?
他用这骄傲笔挺的身姿告诉她,至少不能太难看。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她说:“你回来,你回来”
他没了气息,眼角却有清泪,串珠成行,顺着面庞滑落,弄脏了那惨白的水粉,鲜丽的伪饰。
她伏在他怀里,任谁来,她也不撒手。
有人在她耳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没入尘土,往者方能安息。”
她口中念起灵咒,数百根藤条拔地而生,将她和知生皇与众人隔开。
有人想要破坏藤条,她眼神死寂,掌风凌厉,隔空将那人举起,狠狠抛至数尺之外。
还有人欲上前,公子建业温言制止道:“你们都回去吧,等皇姐想通了,自会送父皇入土。”
“放你狗大爷他娘的罗圈屁,”安宁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气愤道,“谁他娘是你父皇,他是我一个人的爹。”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她言辞粗鄙,出言顶撞新皇不说,更是在先皇遗体前大打出手。此等狂妄,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百般胡闹,公子建业却吩咐左右离开,只留下长生一人,劝解宽慰她。
宽阔的寝殿内,闹哄哄了一阵,此刻又只余下安宁与长生,还有咽了气的知生皇。
她方才像好斗的公鸡般,瞬间全身毛发都倒立了起来。眼下见无人再与她争抢知生皇,她才瘪了气,颓萎地坐在榻上,斜倚着墙。
而那些无本而生的藤蔓,也随着她的松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眼都懒得抬一下,轻声问长生:“你还在这做什么?”
“我被公主美色所诱,挪不开脚步,又感于公主悲切,内心怅惘,不知”
他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冷言道:“说真话。”
“先皇放心不下你,让我守着你,新皇也放心不下你,还是让我守着你。”
他说真话的时候,要远比说假话显得有趣,有趣得多。
他以前是想借着安宁上位,如今先皇直接将他放在高位上。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托孤重臣。她对于他来说,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
他如今与她守在这寝殿,实在是新皇吩咐,无可奈何。
安宁知他急着走马上任,一刻也不想与自己呆在一起,叹着气说:“你走吧。”
长生闻言,动也未动。
他是个草根,是从贱民圈子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小人物,如今得志,却不见一丝张狂。
他定定看着安宁,一言不发。
先皇刚死,他的风雅也跟着死了——他看上去老实敦厚,眼里有道不尽的悲天悯人。他如公子建业一般,听得多,说得少。
她见他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别扭得很,于是说道:“我不会寻死,你且放心去吧。”
“他们放心不下你,我放心不下先皇。”她喜欢听实话,他乐于讲真话。
“我没有鞭尸的癖好。”她一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