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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他淡淡答道:“嗯,后来你收到的那些,都是我临摹的。”
“啊?”她拔高了声调,将一个字拉出了一句话的气势。
“你自己的字,自己都看不出破绽来?”他眼里满是笑意,出言竟是讥讽。
公子琰擅长字画,他若成心模仿别人笔迹,别说安宁,就是再换千百个人,也未必认得出来。
安宁听罢,仔细回味着“临摹”二字,震惊不已。
她四下张望,想找些证据出来,一一比对比对,看看这人是不是又在戏弄她。陡然却又想起,那些所谓的回信,早就被她当成垃圾烧掉了,当即长叹,懊恼不已。
她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敢情一直以来,我收到的,竟都是赝品。”
许是缘分未到,许是天意弄人,他二人间的信物,似乎总是被她有意无意地扔掉、毁掉。譬如,当年被她醉酒时随手扔掉的外袍,被她刻意留在增城的外衫和长剑,他初次赠她的画卷,还有这许多许多的盗版书信
“也不全然如此,”他淡然解释道,“起初我握不住笔,只好将信原封不动地还给。要说赝品,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事。”
“哦,难怪天罡它们回来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她妖妖道道,作恍然大悟状。
“傻安宁,我就算仿制,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啊。”
“所以咧?”
“路途变远,它们折返的时间,自然也就变长了。”他知道她又开始装糊涂,耐心与她演戏。
公子琰起初在周饶,后来回了胜神,两者到牛贺的距离不一,青鸟飞个来回,用时当然也不一样。
这其中,自然不乏公子琰将二鸟掳走,中饱私囊,用于他途。
二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提及此事。
“信呢?”
“什么信?”要论装傻,他完全不输给安宁。
“我写给你的那些。”
“我都还给你了,不是么。”他看上去郑重其事,却是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胡话。
安宁撅嘴,一脸嫌弃。
他看她神游天际,笃定说道:“安宁,你的灵性远在我二哥之上,他又怎会是你生父?”
夫为人者,灵性随父母中的强者,生而既定,不减不灭。
她的灵性无穷无尽,世间罕见。甫一见面,公子琰就对她的身份将信将疑。
但他多番派人打探,只知她在牛贺皇族的神庙降生,其他的,仍是一无所知,没有任何线索。
她想起他曾多次阻止自己行刺知生皇,还说什么有莘氏非她生母,他也不知她生父何人,她当时只当这人不坦诚,并未多想。
如今想想,也觉得蹊跷。
果然,她问了一句:“那我亲爹是谁?”
他还是摇头,回答她说:“我不知道。”
她既猜透他的身份,又摆明了不介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现在断然没理由骗她。
回想起有莘氏对她的冷淡和疏远,她更加确信,公子琰此话不假。
一个问题想不透彻,可能是方向不对。往往换个思路,便能收到奇效,豁然开朗。
他即便推断如此,之前还是不告诉她,只因口说无凭。他得找出些证据,方能让她信服。
况且她身世究竟如何,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或许这女子真与他有几分亲缘,只因他心思跑偏,对她有了非分之想,才不断存着侥幸心理,自欺欺人。
她叹了口气,幽幽自嘲道:“照你这么说,我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你貌若仙神,仪态万千,自然是从天而降。”他看她垂头丧气,打趣哄着她。
“噗,你这凡人,还不速速向本座行礼?”
“神女此言不妥,你既这般压在小生身上,小生就算心中敬仰,欲行三拜九叩大礼,也是有心无力。”
安宁听罢,莞尔而笑,只把刚才的阴霾与颓然,一股脑丢到外面,喂猴子去了。
“师父。”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是我叔叔,咱俩该怎么办?”
他不说话,深深凝望着她。
她与他对视,万分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
他缓缓凑近,亲吻面前的女子。
她唇齿轻启,对他的登堂入室,默然接纳,深情回应。
漫漫长夜,二人辗转缠绵,只恨彼此相逢太晚,前面的年岁,统统白过了。
他停在她耳畔,轻声细语:“你若真心,我绝不放手。”
她的眼中,有波光流转,月色如许。
“安宁,我爱你。”他轻抚她的长发,一字一句,如唱如叹。
这最简单的言语,却沉重得掷地有声。
此生此世,此情此景,此刻之后,无论分别多久,相离多远,这几个字,就像这轻暖的月色,如影随形,夜夜照在心头。
她听得心内有个声音,不断回响,好似在说:“众生虽苦,吾愿往之。”
是夜,安宁入梦,看见一个龙首蛇身的怪物,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黄口小儿,厉声呵斥:“吾儿女岐,汝可知错?”
转而又出现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神情倨傲,言辞不屑道:“求仁得仁,吾何错之有?”
接着,书生变成一红衣男人,背脊笔挺,长发垂腰,面色惨白,眼神忧郁。
她开口,轻声问道:“父皇,你怎么又回来了?”
没有回答。
红衣男人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直直走向那黄口小儿,黯然问道:“孤牵挂之人,为何都恨孤?”
小儿不言,神色狠戾,手中抽出一根藤条,将其刺入男子心口。
安宁见状,蓦然自梦中惊醒,不觉间涕泪沾襟,好似有万千忏悔,却不知从何而起。
她说:“采,我不恨他。这么多年,原来是我错了。”
身边那人,眉眼含笑,赤身裸体,蓦地化成一团火焰,将她层层包裹。
第九十六章 梦中之梦()
上昧神火,灭顶之灾。
她听见来自火焰深处,有个声音问她:“那你可恨我?”
她双目潸然,吃痛摇头。
火愈烧愈烈,她声音干哑,艰难开口:“采,是你吗?”
只有熊熊烈火,没有金风玉露。
梦中之梦,困人上之人。
彼时,公子琰皎然立于榻前,看着榻上熟睡的女子,神情凝重,默默不语。
瞻部,周饶。
同样的月夜,同样的暗室,不一样的色彩,旧貌换了新颜。
大红的喜房,红烛摇曳。
一女子端端坐在榻边,神色被大红盖头遮住,无从知晓。
她垂眸端详精致的喜服,心中百转千回,感慨万千。
她的心里,尚有一个飘飘荡荡的男人,皎如玉树,天质自然。
记忆中的公子琰,总是风流倜傥,和颜悦色,很少对人横眉立眼,声嘶力竭。
但就是这么个看似温润的男人,她耗尽大半生,都好像从来未能将他摸透。
她似乎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想着谁。
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即使已经嫁作他人之妇,她还是不能将那人忘却。
他在她心里生了根,如果不能长厢厮守,她便只能将那个旧人,那些旧事长埋心底,不对外人道起。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再独自一人,慢慢回味。
打从小起,云老板就认识一个叫做琰的男子。
他少时聪慧,天赋远远超于常人,文武韬略,一点即透。
但不知从哪天起,他一改常态,沉迷酒色,流连市井,变得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他有一帮酒肉朋友,他日日与这些人同流,不问政事,荒废修行。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劝说。他看似听进去了,每次都摆出一副痛改前非的姿态,待转个身出了门,又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该咋咋地。
他好像极少与人红脸,极少当面反驳别人,但只要是他打定的主意,也很少能被别人左右。
头几年里,她还耐着性子劝说。即使每次都未见成效,她仍是心怀幻想,安慰自己:下次总会好的。
久而久之,她自己都觉得疲了,竟开始与他争吵。
她以为,或许换种方式,那人就能醒悟。
但那公子琰是什么人啊,你对着他真心诚意、条分缕析地喷了半天,他只当你放了个屁。
无论云老板说什么,他真的只当耳旁风,既不生气,也不分辩。
她再说得急了,他便会装出一副莫名其妙地样子,探究着问道:“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她顿觉自己失态,懊悔不已,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开,才恍然大悟:明明是要劝他悔改,怎么成了自己悔过?
然而,无论她百般规劝,用尽方法,他都是不为所动。
对于自己的放荡不羁,公子琰自有一套说辞,头头是道。
他说:“此生当尽欢,故死且无憾。”
他精音律,擅字画,吃喝嫖赌,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云老板惋惜道:“你既有这般天赋,为何不把心思用到正道上去?”
“正道?”他喜笑颜开道,“正道于我不容,我看正道不屑。我们两厢都不爽快,倒不如我饮酒放歌,泛舟赏月,来得潇洒自在。”
正道,云老板暗暗掂量着这两个字,回想往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暗室之外,华灯笙歌,觥筹交错。
大厅之内,宾客盈门,欢声笑语。
一剑客模样的男子,身着一袭暗红,神情欢愉。
他不断举杯,向往来贺喜的宾客,一一道谢。
他叫洛引之,原是胜神的世家子弟,因看不惯官场宦途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身远走,背井离乡,做起了快意江湖的大侠剑客。
洛引之对云老板爱慕已久,追求多年,她却只是婉言拒绝。
去年中秋,洛引之同每年一样,邀请云老板一同去湖上赏月,不想这回,云老板非但没有拒绝,反而欣然答应。
那晚,云老板放了一盏天灯,说了一句:“引之,咱们成亲吧。”
“你说什么?”洛引之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
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同一个问题,同一个回答,他欣喜若狂,她面色温柔。
她将他看在眼里,心里想着:这前半生,就随那天灯,一并放了罢。
月色如华发,丝丝纠缠,萦绕心头。
话说,云老板与公子琰此前已有一年未见。去年中秋前不久,二人再次相逢,她见他银丝如雪,满目萧索。
她曾以为,公子琰对于那个叫做安宁的女子,只是一时兴起,与过往无二。
她曾以为,公子琰玩够了疯够了,最终还是得找个靠谱的女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与他相识多年,眼见着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虽然无可奈何,却也见怪不怪。
她熟知他的秉性为人,知道他只是游戏红尘,不会妄动情思。
直到看到他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云老板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意志坚定,杀伐果断。他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择手段。那样的他,竟然肯为一人舍身赴死,毫无怨怼。
那一天,她几乎恳求着问他:“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对于那些遭遇,只是轻描淡写,一代而过。
他笑得和煦温润,如拂面之轻风,令人心神荡漾。
那一刻,她清醒地领悟到,自己或许真的是,彻底没了希望。
她喃喃问道:“那女子,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你这般付出?”
“她是落入凡尘的仙子,我偶然拾得,自然将其奉若神明。”
煌煌九州,滚滚红尘,浩浩人间,原来自有情痴。
看那青丝成雪,她自叹弗如。
中秋之后,她又去找过一次公子琰。
许是下定决心,最后一次见他,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以她自己的风格出现在他面前——端丽清雅,落落大方。
她说:“琰,我要成亲了。”
“我知道。”
“神浒的生意,我再没精力替你打理。”
“收着吧,就当是给洛引之的回礼。”
“隋刃也还给你,”云老板摇头,继续说道,“我往后的生活,不想再有你的痕迹。”
“我知道了。”
他接下隋刃,收回神浒,不再推脱。
“琰,我还有事相求。”
“你说。”
“我成亲那日,你不要来。”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
“好。”他说话很慢,答得郑重其事。
“从今往后,但愿此生不复往来。”
“好。”他斟酌良久,悠悠答道。
她闻言,忽然泪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