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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欠身就要跪地。
安宁出手阻止,旋即向后退了两步,动作之快,让人看不真切。
她倒不是受不起这人跪拜,只是这女子有求于她,所求之事是大是小,她尚且不知,怎能没头没脑地,就先受其一拜?
鹤林以为她还对陈年旧事耿耿于怀,谦卑言道:“过去的事,都是我一时糊涂,出言顶撞了孔小姐。还望孔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这戏子计较。”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安宁叹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先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刚才那个孩子,孔小姐可留意到了?”
“嗯。”弄出那么大响动,想不注意都难。
那十一二岁的少年,无论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是弓着身子,低着头,一副欠了别人钱的样子。
少年相貌如何姑且不论,单那不自信的样子,就给人一种提不起气来的感觉。
“不怕孔小姐笑话,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安宁是没有笑话鹤林,她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孩子他爹呢?”
这样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材姣好,一如少女般清纯,哪里像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娘。
“孔小姐认识。”鹤林目光闪躲,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长”安宁欲言又止,未将长生二字完全说出。
鹤林咬紧下唇,思虑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她说:“他如今身居要职,断然不可能娶我入门,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
安宁没接话,因为这种大实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要是换做在瞻部,将军娶了戏子,郎才女貌,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段佳话。但在牛贺这种向来重视门第的国家,鹤林如果进了长生家的门,那无异于给长大将军脸上抹黑。牛贺的士族会投来鄙夷的目光,牛贺的贵胄会对其尽可能的避而远之。
长生的仕途,很有可能因此而一片渺茫。
鹤林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也明白像她这种身份的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要尽量争取。
她接着说道:“但孩子不一样。他小时候问我,他爹是谁,我没法说。你别看这孩子,懂事得很,他见我不说,知道我有苦衷,也不再问。”
安宁想着那孩子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想他小小年纪,因为不知生父何人,定是经常被人耻笑,处处遭人白眼。在本该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孩童时代,他既要忍受旁人的讥讽,还不能将所受的委屈过于外露,引得他母亲伤心难过。
这孩子到底承受了多少超年龄的磨难,才练就了那么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
她眼前这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明明承受了不敢承受的指责,担负了不该担负的责任,还是不得不含垢忍辱,低声下气。
就因为一个孩子,因为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她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处处都得低人一等。
鹤林哽咽,还要故作坚强道:“我已然这个样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但是这对孩子来说不公平。所以我今日斗胆,恳请孔小姐出出主意,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孩子,替他向那位将军求一个名分。”
言毕,鹤林双膝及地,安宁没再搀扶。
“孩子是长生的,你求我,恐怕用处也不大。”
安宁的声音并不大,但提及“长生”二字时,鹤林还是惶恐万分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为那人的名声顾虑周全。
安宁摇了摇头,哀其不争。
她自认是个何其洒脱畅快之人,又怎会让这种事落在自己头上。一来,她不会为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生孩子,二来,即使孩子不慎生出来了,她也可以将其扬入尘世,从此不闻不问,
直到后来,当她真正成为了一个孩子的娘亲时,她才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理解了现在的鹤林——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忍心。
鹤林黯然说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求谁了。白氏的达官显贵我一个都不认识,这些看戏的人里,我也只和孔小姐勉强算得上有一些交情了。”
紧接着,她又对着安宁磕头,她将身子伏在地上,恨不得卑微到了泥土里。
安宁没有阻止,她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平心而论,这确实不是她的事情,就算她有心帮鹤林,那也要看长生认不认这个孩子。如果长生不同意,她就算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也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更何况,安宁从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飘飘忽忽地应了一句:“这事不小,我先考虑考虑。”
说罢,她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鹤林,跪地匍匐。
那个看似消瘦清纯的女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如蒙大赦一般,喜极而泣,泪如泉涌。
安宁走出戏台子,发现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就站在帘子外面,躬身低头,侧耳倾听。
他看到安宁,立马将后背压得更低,连声道歉,模样卑微恭顺,哪随得半分长生的风雅。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市井小儿,长生能认吗?
长生临走前,安宁口口声声说要给他留个惊喜。
其实,她也没有把握,不知道这惊喜对于那人来说,会不会成为惊吓。
胜神,日奂。
长生带兵出征,点名道姓,要和胜神燧人琰大战三百回合,一较高下。
长大将军下了两份战书,一份给燧皇,一份给公子琰,笔迹内容,一模一样。
胜神朝中见牛贺右司马长生亲下战书,各自心里有数,都知牛贺人这回要来真的了,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打。
长生约战公子琰,并不是公子琰又有什么乖张癖好,碍了他长生的事。
长生打公子琰,等同于打胜神。
说白了,这就是宣战。
然而胜神与瞻部联盟,牛贺却假装不知,战书全文洋洋洒洒,鞭辟入里,却无一字提及瞻部。
燧皇黑着一张脸,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书打了个措手不及。
胜神人对于长生的认知,如果用闻风丧胆来形容,恐怕一点也不夸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军交战()
十几年前,胜神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假道瞻部,大举压境。
那么大的阵仗,那么强的气势,那么精良的兵马,却被长生一把大火烧得死伤过半,领兵的公子珙重伤折返。一场军事侵略,以挑事者惨败而暂告一段乱。
胜神那群好战分子,也因此消停了好一阵子。
如今提到长生,公子珙还是头皮发麻。不等燧皇发话,他先退却,自言能力有限,只怕不能帮上公子琰什么忙。
言下之意,这场仗他公子珙不掺合,要打公子琰自己打,他这个做哥哥的,爱莫能助。
燧皇听在耳中,满目阴沉。
另一边,公子琰站在大营里,听古往逐字逐句念完战书,好似没听够一般,又让那书童倒回去几句话,重新念了一遍。
待到古往再次念完,华发男子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倒不是因为害怕长生——他谁都打不过,所以谁也不用怕。
他不说话,只因为他在纠结,该不该应战。
他顾虑的,无非就是两件事——这仗打输了怎么办;打赢了,又当如何。
若是打输了,自然是被他的诸位皇兄奚落,连带着被燧皇冷落。燧皇需要的,是一个像公子瑱一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悍将,而不是一个像公子珙那样,只会打顺风局的平庸之才。
公子珙曾带领精兵强将,惨败于长生。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若是公子琰此战能够大获全胜,他在燧皇心目中的地位,瞬间能提上好几个高度。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那敌方主将,碰巧又是长略的大哥。
长略之于公子琰,简直比他的左右手还重要。鬼才长略,算无遗策。他屡出奇谋,他智计连连,他对于公子琰来说,无疑是有着一计安邦之效。
这几年长略不在身边,公子琰的行事作风,多少也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太过造次。
想想还是长略在身边的时候好。
那时,但凡遇到什么头疼的事,公子琰顶多掏掏腰包、破破财,请他喝顿花酒,那人的灵感,就那么花着来了。
那吊儿郎当的男子,油腔滑调地说上一句,宗主该当如何如何,切忌如何如何,事情就被他轻描淡写地给解决了。
若是此番因为打败长生,和长略撕破了脸,那只怕是,得不偿失。
公子琰左右权衡,一时也没个靠谱的主意。
所以,温雅在旁边连问了两遍:“公子咱们到底打不打?”公子琰只当没听到,半个字也不回他。
温雅生性腼腆,即使为将为帅,也缺少一些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他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这空空荡荡的大营,如今因为长生的一封战书,安静沉闷得厉害,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公子琰没有理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能将旁人问话忽视得这般彻底,估计这事,也只有公子琰能做得出来。
温雅又问了一遍:“公子,咱们这一仗到底打是不打?”
此言一出,就连在人前一贯寡言少语的古往都看不下去了。
他张口就说:“打,怎么不打。”
然而他的这句话,连个水漂还不如。公子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那意思摆明了就是——你懂个屁。
古往见状,终于沉不住气说道:“你家长略临走前,其实吩咐了我两件事。”
“说。”公子琰一听“长略”二字,对古往的态度也有了些许不同。
“第一件事你知道的,他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这件事,公子琰不仅知道,而且知道的透彻。比如某日,他一觉醒来,发现头顶有一只毛猴子,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那种感觉,不言而喻。
如果这算是长略交代的第一件事,那古往的确是践行得相当妥善。
古往对此,也是分外自豪。
他接着说道:“这第二件事,是你家长略亲口说的,你可别不信我。”
“说。”
“他说,如果在战场上遇到长生,让你一定不要有顾虑。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要往死里打。”
温雅在一旁听得这话,当即哑然。
虽然他是长略推荐给公子琰的,但是认真算起来,他与长略并未有过直接的交情。
他一直只是听闻长略大名,外加一些他的吊儿郎当,花花作风,此时听了这番话,他才明白过来,不禁暗暗心惊道:这才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面对这么突兀的言论,公子琰没有质疑,他甚至问都没有反问一句,此话当真。因为他知道,古往从来不会对他说谎。
他思忖片刻,慢慢说道:“子车兄,咱们应战。”
“末将领命。”子车腾抱拳,铿锵答道。
在此之前,他才是这大营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人。
子车腾话虽不多,但他一旦开口,就有分量。
仗打不打,要听公子琰的,至于怎么打,就得听子车腾的了。
三国之间的关系,一直微妙得很。最早是瞻部带着胜神,跑到牛贺的边境去打。后来,胜神日渐强盛,便开始假道盟国,与牛贺在人家瞻部家中大打出手。到了这回,又变成瞻部大行方便,牛贺大举压境。
胜神与牛贺,交战地点定在胜神,边境玄股。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时,谁也没有料到,不过半个月功夫,胜负就见分晓了。
公子琰这回没有秉承他一贯猫捉老鼠、拖延时间的优良传统,面对强敌,他显然也想速战速决。
平日里小打小闹,公子琰有个温雅就够了。真正的硬仗,温雅就不够老辣了。公子琰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一举祭出子车腾,摆明了是要和长生决一死战。
战场之上的子车腾,再也不是司幽门那个连账本都看不懂的庸才。他胸怀大局,领兵有方,屡出奇谋,重创牛贺大军。
两军混战之际,长生身中箭伤,眼见大势已去,不得已率军回撤,退兵九十里之外,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牛贺兵马伤亡不算惨重,本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岂料军医拔出长生体内之箭,发现箭尖有剧毒。彼时,毒已透过伤口,扩散至五脏六腑,无可救药。
长生问道:“我还有多少时日?”
军医答曰:“不出十五天,静养或可多活三个月。”
副将在旁,闻言大哭。
长生似笑非笑,出言安抚道:“哭什么哭,好像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