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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谢起抱着朱碧,在火中,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他只默默看着怀中安详沉睡的女子,温柔地看着她。
他和阿碧相识十二年,他娶她,却不过一年。年幼时带着唯一的弟弟,看尽家破人亡,战火纷飞,人间冷暖。当年,如果没有朱伯父,他会饿死街头。如果没有朱碧,他会成为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一开始,是不喜欢那个叫朱碧的小姑娘的。她的所有,都衬出他的不堪来。可是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做什么,好事还是坏事,受人敬重还是被人鄙夷,她总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有一次,他在暗地,听到朱碧对朱伯父的许诺,“不论谢哥哥在哪,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只想和他在一起。”
谢起微笑,那么,便一直在一起吧,永远不要分开,无论战火,无论生死。
大火中,谢起喃声,“不论你在哪,不论你变成谁,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愿为你尝尽世人不可尝之痛,愿为你走尽每一条死路,愿倾尽全力只为你一人。倘若因我之故,致你之死,不能相守,我愿自戮余生自毁吾心,生死相随,此诺可守。
风中,似有鬼怪的尖锐笑声,又似有稀稀拉拉的哭声。阴阳两界的交接时刻,欢迎光顾。
一滴泪,从沉睡的女子眼角滴落。
被火包住的女子手心,红光微弱,轻轻动了动。
☆、第4章 承君此诺二更
【不论我走到什么样的境界,只要记得谢哥哥,我都想找到他。即使我成了怪物。】
☆☆☆
夜风很冷,黄衫小姑娘垂头走在街上,四顾茫然。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她容貌本是清秀无比,但细看下,却越看越精致,有勾魂摄魄的美感,好多人都看得心头狂跳。
但她却低着头,躲着人走。即使有人向她靠近,也会发现她慌张地绕远路。一时,众人都猜想是小姑娘太羞涩,还是自己生相太猥·琐。大部分人都不是大恶之徒,见小姑娘明显怕人,便也识趣地不往跟前凑。
月光清冷,她又一次抱着双肩,踟蹰地走到了将军府前,抬起头。门前有车夫帮着搬运货物,看到她,眼皮颤一下,“你怎么又回来了?又想溜进去呢?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不是跟你说这府上的主人家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吗?”说罢,唏嘘无比。几天前那场大火,众人合力,也只救下谢起。火被扑灭后,谢起呆呆地看着烧成灰烬的府宅。第二日,便离开了这里。众人不知所措,但将军府的下人,这几日,已经慢慢离开了。府宅会转到谁的手里,却谁也不知道。
黄衣少女似不敢与人对视,低着头,小声,“我、我知道埃……可是、可是主人一定会回来的……”
那车夫好笑,“小姑娘,你是不是和府上主人有什么亲戚关系?”见少女要点头,他不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学人撒谎骗人?朱家到这一辈,也就剩下一个小女儿,前些天被妖怪附身,死了。而谢起,他是孤儿,更没有什么亲戚。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女道,“……我没有死。”
“什么?”车夫没听清,但直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往前走几步,“你说什么来着?哎,你别跑啊!”
但黄衣少女看他要走过来的架势,十分害怕地转身就跑了,徒留车夫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还有啊……半夜三更的,一个小丫头在外面跑什么?多危险啊。
而他口中的小丫头,没法去想去的地方,就朝着一个方向,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她出了青显,走过城门,也没有人拦她。孤零零的街头,只有她在走路。
走一段夜路,不能等天亮。因为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叫朱碧,十七岁,家住青显,我相公叫谢起。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怪物,我不敢和人走太近,我怕他们看出来我的不同。我要找到谢哥哥……大家都说谢哥哥离开青显了。可是离开青显,谢哥哥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啊。”
她独自念着,说给自己听,脸上露出沮丧又无奈的神情。
“都怪我病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连谢哥哥都找不到……”
可是一会儿,她又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没关系嘛,虽然我成了怪物,可是谢哥哥肯定会帮我的。谢哥哥知道我还在,一定会很高兴。而且我现在,也不会生病了,走这么多路都不累,挺好的。”
她停了下来,看到城墙边上一堆草垛上,懒洋洋躺着一个人。那人没精打采的,明明衣着华丽,脸容神色却都很久没打理,沧桑又憔悴。一辆马车从墙边驶过,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下了马车,走到草垛边,笑靥如花地跟那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就随便点了点头,站起来,跟着那个女子走。
“等、等等!”她急了,大声喊。
那个男人身子僵了下,却头也没回,继续跟着女子走。
黄衣少女大叫,“谢起!谢起!”她跑过去,差点被裙裾绊倒,拉住男人的手腕,勇敢地回头瞪视陌生女人,“他、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相公,他不能跟你走!”
“……”男人盯着她,目光一眨不眨。
朱碧回头看他,大声道,“你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呢?她是谁她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是不是什么人要求,你都能跟着走呢?你的家在青显,你妻子也在青显,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男人就那么看着她,神色温柔,却冷淡,抬头抚摸她的长发,喃声,“这梦……做的也太真实了。”
“我不是梦!”朱碧叫着,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我醒过来,想找你,可是你就走了。你让我发誓不离不弃的,你怎么能先不守承诺呢?当年是我阿爹救了你,他让你娶我来着。你也答应了,现在不能说话不算话呀。我还在这里啊。”
像是这个时候,男人才是真正的回过了神。可他仍然盯着她,眼中是不可置信,“你……你还活着?”
“我当然……当然……”朱碧声音微颤,眼睛通红,“眼睛能看到你,耳朵能听到你,还能跟你说话……我是存在的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落在腮帮上,“我在呀!”
旁边的女子听得无趣,哼一声,上马车走了。而谢起慢慢抬起手,放在少女冰凉的颊面上。少女眼睫长又翘,杏仁大眼闪烁,有些躲避他的目光。谢起一时便猜到,原来这些天发生的事,朱碧是知道的。
他声音沙哑,“那场大火,我抱着你**……你都是知道的?”
朱碧望着他,将自己缩在他怀中,身体轻轻颤抖。她亲昵地搂着他,声音软软的,“谢哥哥,我做了个噩梦,我到了一团黑暗中,都是鬼啊妖怪的说话声,还见到了阿爹,阿爹问我你在哪里,可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谢哥哥,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谢起鼻子微酸。
这么多年,他又有了心头酸楚的感觉。
她轻声,“我已经不是人了么,谢哥哥?”
谢起抱着她,久久不言语。他当然都知道,当他注意力回到朱碧身上时,就已经看出来了:阿碧面容清秀却妖娆,没有人的影子,活在黑暗中。他难以想象,阿碧原先那样胆小单纯,是抱着怎样的勇气,接受这样的身体,在青显找他。
谢起轻声,“阿碧妹妹,我们离开青显,我带你游山玩水,让你享受时时刻刻陪伴相公的生活,开不开心?”
朱碧闭着眼,眼泪流进他脖颈,“开心。”
月朗星稀,寒鸦卧江。虽然青显再不能收留他们,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她没有被抓到地狱里,再也见不到他;他也没有死成,甚至就在青显城外等着她。
——仁慈的老天爷,阿碧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谢哥哥也没有。我阿爹每年都带我给城中乞丐送药送汤,谢哥哥学成归来后,一直在保家卫国,保护您的子民。我已经是朱家最后一个女儿了,一十七年来,我体弱多病,却不曾怨恨,不曾不平,只要我喜爱的人都在。阿爹走后,这个世上,我只剩下谢哥哥了。您那样忙,就放过我一马,让我留在这里,陪着谢哥哥,好不好?
☆☆☆
少年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地赶到青显。来到将军府门前,得知变故,傻了眼,“阿碧姐姐怎么死啦?!”
被问的人回答得都烦了,“这已经不是咱们青显的秘密了啊。朱小姐被妖怪上了身,给害死了。谢公子也差点烧死在火里,被救上来后就远走他乡了。现在将军府,是无人居住的哎。”
少年瞪大眼,“那个混蛋!阿碧姐姐都死了,他还有脸活着?!”遭到周围人瞪视,他也一一瞪回去。却突然一拍脑门,“不对吧……我前几天不是才收到那个混蛋的信吗,他没说阿碧姐姐已经死了啊。”咬牙切齿:那个混蛋该不是故意瞒着他的吧?
众人虽然不满“混蛋”的称呼,但知道对方说的是“谢起”,纷纷凑上来,要看信。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团废纸,摊平,信纸那么大的空间,就只写了几个字:
“回青显!疾!”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谢起的笔迹吗?就这么几个字,认不出来啊。有人就问了,“小公子,咳咳,你和这将军府,有什么关系吗?”
少年黑着脸,“关你屁事!”他又想了想,那个混蛋好像还随信寄了什么东西,让自己到这里再打开。他一直不喜欢那个人故弄玄虚的样子,一路都不以为然。但到青显,发现这里真的发生了变故,让他不得不努力想,他把那个随信寄的什么东西扔哪里去了?他虽然不喜欢那个人,但不怀疑那个人的智商。
“找到了!”又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摊开,好几张纸,房契,地契,田租,银票……全在这里,像是遗产一样。
众人又禁不住问,“小公子你到底和朱家什么关系啊?”
少年沉默半天,“……我是谢起的弟弟,谢休。”
☆、第5章 道士节操
日暮昏昏,一辆古朴的乌蓬马车,在野外丛林中慢慢行走着。赶车的是年轻男子,容貌上乘,气质极佳,长发用玉白束发髻挽着,晚风吹拂,不时把发丝吹到他面颊上。男人神色漫不经心,显然野外赶路的平淡无奇,也让他生了倦怠之心。
这正是谢起。
他现在就在懒洋洋想着:看这架势,今晚得在野外凑合了;这荒郊野外的,真是锻炼人的生存技能啊,想原来的阿碧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都能做出美味的食物了,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阿碧,他眸中微软,将车帘门窗看得更实些,唯恐光线惊醒车内佳人。
倏忽之间,天空上发出拍打翅膀声,飞鸟从树枝上哗然飞起,草木灌丛夹着风声沙沙作响,给野外染上阴气沉沉。
谢起立即绷起神经,勒住马缰,查看四周。天未曾完全黑,双眼仍能视物,还不是妖魔鬼怪纵横的时候。突然的大变,是为了什么?沉眉寻思间,谢起猛地出手,一指剑风打向一个方向,“什么人?!”
“哎哟!”是男子的痛叫声。
原来是人哪。
谢起紧绷的神经松下,只要不是鬼怪,他尚有余力应付。谢起皱眉,可这男人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猥·琐呢?
他下马车,脚步轻而无声,走向树丛后的方向,一个圆球滚到了他脚下。谢起一惊,长剑刚出手,那个圆球就抱住了他大腿,哇哇大叫,“英雄,英雄饶命!”
谢起才看清这个圆球,是一个男人,他抱着谢起的大腿干嚎,让谢起都受不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起收了剑,一脚踢开那人。
男人抬起头,那长相……蛤蟆眼,歪鼻歪嘴,真是丑的可以。龇牙咧嘴,更难看了,“贫道除魔天地间,是道士啊!”他整整衣服,想起自己没有穿道袍,又宽衣解带,把里面衣袍上的一个八卦图露给谢起看。
谢起嘴角先是抽了一抽,步子往后挪了挪,“你滚吧。”居然有这样丑的道士,谁家道观这么想不开啊。他走回自己的马车,那个自称道士的人又爬起来,追上来,“英雄,英雄留步!英雄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那是个妖怪,专吃人的!贫道都在这里蹲了好几天了,就是为了捉那个妖怪,好回去领赏银……哦不,是为苍生百姓着想!”
年轻貌美的女子?
忽视那道士话里的猥·琐,谢起离那个道士远了些,话语中却多了几分试探,“不知道,我只是过路人。这个世道,还有妖怪吗?”
那人理所当然道,“当然有啊。贫道教你怎么判别妖怪和人啊,妖怪不分男女,都是长得特别销·魂的,嘿嘿嘿……”难听的笑声一出,谢起目光微沉地看向他,那人赶紧收了得瑟的嘴脸。
那人踩着草地,跟随谢起,看到了路中央的乌盖马车,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