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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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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
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
么希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
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
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她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
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点喜出望
外。她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的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
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她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她拒绝了。那朋
友虽然懂得她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她: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
性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性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她,动身之
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她一张喜柬,原来
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
 
    那对安多纳德是桩极大的伤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
悲苦献给上帝;她硬要相信,因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献身给兄弟,所以应当受此惩
罚。从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顾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会,不再上拿端家去。自从她谢绝了那桩婚事以后,他们就对她很
冷淡:他们也不承认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断定这桩婚姻一定成功,将来也一定很圆满,
此刻因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认为安多纳德的顾
虑当然是极有义气,但感伤色彩太浓了;所以她马上不再关心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帮
助人家,不问人家同意不同意;这种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对象,让她能
暂时发泄那关切与照拂人的感情。
    奥里维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页痛苦的罗曼史。他是个多情的,轻浮的少年,成天
在幻想中过活。虽然他精神很活泼可爱,心也和安多纳德的一样温柔,但你要在什么事
情上依靠他是没有把握的。他可以为了矛盾,消沉,闲荡,或是单相思而浪费几个月的
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脸蛋,在什么交际场中见过一面而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风骚
的姑娘。他也能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一阕音乐而出神,几个月的浸在里头,把正课
都荒废了。非要有人时时刻刻的监督他不可,而且还得留神,不能使他发觉而着恼。他
发起脾气来一向很可怕,会极度的紧张,精神上失掉平衡,浑身发抖,好似可能害肺病
的人所常有的现象。医生并不把这种危险瞒着安多纳德。这株本来就很软弱的植物,从
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极需要清新的空气与美好的阳光。那可是安多纳德不能供给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假期中离开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时间,两人有工作在身,
到了星期日都已经困倦不堪,除掉赴音乐会,再没心思出门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纳德仍旧打起精神把奥里维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
步。但林中全是一对对粗声大气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油腻的纸张:这当然不是
使精神休息而净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时候,又得坐着闷人的,低矮的,狭窄的,
黑洞洞的郊区火车,满是笑声,歌声,粗野的谈话,难闻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安多
纳德与奥里维都是没有平民气质的,回到家中只觉得厌恶,丧气。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
以后别再作这种散步;而安多纳德在某个时期内也没有这勇气了。但过了一晌,她还是
要去,以为对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虽然她自己比奥里维更讨厌这种散步。每次新的
尝试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奥里维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结果两人只能关在闷塞的城里,
对着牢狱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学的最后一年到了。学期终了便是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安
多纳德已经累到极点。她预测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学里大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投考生之
一;所有的教员都称赞他的功课和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思想没有纪律,不能按照计划做
事。可是压在奥里维肩上的责任使他心慌意乱,考起近了,应付考试的能力越来越低了。
一方面是极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胆小得近乎病态:这种种早就使他象瘫
痪了一样。想到要当着大众站在许多考试委员前面,他就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永远受着
胆小的累,轮到在教室里开口就脸红耳赤,喉咙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唤到他名字
的时候答应一声。倘使无意中问他什么话,他倒还容易回答;要是预先知道要受到考问,
他简直会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脑子,把将要临到的情形连细节都想象到
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纠缠不清。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考试不是至少考过两次
的:因为考试以前的几夜,在梦中已经考过几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没法应付
真正的考试。
    然而他还到不了那个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试。笔试的时候,一个关于哲学
的题目,在平时他是很能发①挥的,不料那天六个钟点之内竟写不上两页。最初几小时
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仿佛给一座漆黑的墙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时,
那堵墙溶解了,墙缝里居然透出几道光来。他这才写了很美的几行,可是篇幅不够教人
把他评定等第。安多纳德看他那样狼狈,料他没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样的垂头丧气,
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并且她便是到了绝望的局面,也还能抱着无穷的希望。    
  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奥里维落选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安多纳德勉强笑着,仿佛事情并不严重;但她的嘴唇在发抖。她
安慰弟弟,说那是运气不好,容易补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还可以高一些。她可
没有说,为了她,他这一年是应该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她非
撑不可。要是她在奥里维没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远①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
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
    没勇气独自奋斗下去,结果不免给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让他在暑假中有些娱乐,
希望开学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够发愤用功。可是到开学的时候,她小小的积蓄用完
了,同时又丢了几处薪水最高的教职。
    还要苦苦的撑一年!两个孩子为了这最后的一关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第一先
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拿端他们介绍安多纳德上德国去教书。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
的,可是眼前没有别的机会,又不能久待。六年以来姊弟俩从来没分离过一天;她简直
没法想象,不看见他不听见他以后她怎么能生活。奥里维想到这点也不免心惊肉跳;但
他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桩苦难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纳德决不至于到这个田
地;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提①出他个人的悲凄作为问题;一切只能由她
一个人决定。    
  ①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生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还津贴少数零用。
 
    分离以前的最后几天,两人不声不响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个快要死了;痛苦得实
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安多纳德想在奥里维的眼神中征求意见。要是他对她
说:“别走啊!〃她就可以不走,虽然是应当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们送上车站去
的马车里,她还准备打消原意,她觉得没有勇气执行她的计划。只要他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他不说出来。他跟她一样的全身发僵。——她要他答应每天写信给她,什么都不能
隐瞒,只要有点儿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来。
    她走了。一方面,奥里维走进中学宿舍连心都凉了,——如今他变了寄宿生;——
一方面安多纳德在火车里痛苦万分。他们俩夜里睁着眼睛,觉得每过一分钟就离得远一
点,不由得彼此低声呼唤。
    安多纳德想到将要投身进去的社会非常害怕。六年以来,她大大的改变了。从前她
是多么大胆,什么都吓不倒的,现在却养成了静默与孤独的习惯,反而以脱离孤独生活
为苦事。幸福的岁月过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纳德也跟着消灭了。忧
患使她变得孤僻。大概因为跟奥里维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对
兄弟,她很不容易开口。什么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访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
生人家,跟他们谈话,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时候,她更急坏了。可怜的小姑娘并不比她的
兄弟更喜欢教书:她很尽职,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对人有什么好处可以自慰。她生来
是为爱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谁也不在乎她的爱。
    德国那个新的差事,比无论什么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爱。她在葛罗纳篷家教孩子们
读法语,主人绝对不关切她。他们又傲慢又亲狎,又冷淡又爱管闲事,因为出了相当高
的薪水,便以为给了她恩惠,对她尽可以为所欲为,把她看做一个比较高级的仆人,不
让她有半点自由。她甚至没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间跟孩子们的卧室相连的小屋子内,
夜里房门都是不能关的。她从来没有清静的时间。虽然那是每个人应有的神圣的权利,
他们可不承认。她的快乐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谈话;只要有片刻的自由,
她就尽量利用。但人家还要和她争这片刻的时间。她才提笔,就有人在她房内打转,问
她写什么。她看信的时候,人家又问她信上写些什么。他们用一种亲狎与嘲笑的神气,
打听〃小兄弟〃的情形。于是她只得躲起来。她有时需要用怎样的手段,躲在怎样的屋角
里去偷偷的看奥里维的信,真是说出来也教叫人脸红。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里,毫无
疑问是会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没有一件可以关锁的东西,她就不得不把所
有不愿意给人看到的纸张都带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东西和她的内心,竭力想发
掘她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罗纳篷一家关切这些事,而是认为既然出钱雇了她,她这个人
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们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他
们之间决不会因这些事生气的。
    安多纳德可最难容忍这种间谍式的,无耻的勾当,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时逃过他们
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种带点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对付葛罗纳篷家里的人,教他们大不高
兴。当然,他们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好奇心作辩护,批平安多纳德不应该躲
避他们。对一个住在他们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儿女的姑娘,他们觉
得应该认识她的私生活:这是他们的责任!——(多少主妇对于仆人就是这种说法,她
们的所谓责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难堪,而是在于禁止他们作任何娱
乐。)——所以他们认为,安多纳德的不肯接受监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个清白
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纳德时时刻刻受着磨折,时时刻刻得保护自己:这样她就比平时更冷淡更
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给她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写一封,——哪怕只是短短
的几行。奥里维竭力装得很勇敢,不过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实上他苦闷得要死。他
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难解难分,如今和她分离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
脚,他的思想,都调动不来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弹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
能梦想,——除非是梦想她。他从朝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可是一点工作都做不出来:他
的念头总想着别处,不是苦闷,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边想着上一天的来信,一边眼睛
钉着钟,等着当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阅,因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书
也不会使一个情人感情冲动到这个田地。象安多纳德一样,他也躲在一边读她的信,把
所有的都带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头下面,在想着亲爱的姊姊而翻来覆
去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觉得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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