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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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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日丽加嫁了一个北方的德国人,一朝处于纯粹日耳曼式的环境中而故意要表示与众不
同,所以这种诱惑力对她格外强烈。    
  ①亚尔萨斯与洛林两州在近代史上常为德法两国争夺之地。本书原作于本世纪初期,
而书中时代背景又在普法战争以后,这两州方归入在德国版图的时期,故言归并地带。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题目上来了。她称赞法国人说话
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马上做了她的应声虫。对于他,法国便是高丽纳:一对光彩焕发的
眼睛,一张笑嘻嘻的年轻的嘴巴,爽直随便的举动,清脆可听的声音:他一心希望多知
道些法国的情形。
    丽丽?莱哈脱发觉克利斯朵夫跟自己这样投机,不禁拍起手来。
    “可惜我那年轻的法国女朋友不在这儿了,〃她说,〃但她也撑不下去:已经走了。”
    高丽纳的形象马上隐掉。好似一支才熄灭的火箭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显出温和而深沉
的星光,另外一个形象,另外一对眼睛出现了。
    “谁啊?〃克利斯朵夫跳起来问,〃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员吗?”
    “怎么?你也认识她的?”
    他们把她的身材面貌说了一说,结果两幅肖像完全一样。
    “原来你是认识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说。〃噢!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统统告
诉我吧!”
    莱哈脱太太先声明她们俩是无话不谈的知交。但涉及细节的时候,她知道的就变得
极其有限了。她们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碰到,以后是莱哈脱太太先去跟那姑娘亲近,以她
照例的诚恳的态度,邀她到家里谈谈。她来过两三次,彼此谈过些话。好奇的丽丽费了
不少劲才探听到一点儿法国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话逼出来。
莱哈脱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纳德?耶南,没有产业,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个
兄弟,那是她尽心尽力的帮助的。她时时刻刻提到他,唯有在这个题目上她的话才多一
些。丽丽?莱哈脱能够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为对于那位既无亲属,又无朋友,孤零零
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学里的年轻人表示同情的缘故。安多纳德为了补助他的学费,才
接受这个国外的教席。但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能单独过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迟到了一
点,两人都会神经过敏的着慌。安多纳德老替兄弟担心:他没有勇气把孤独的痛苦藏起
来;每次的诉苦都使安多纳德痛彻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难过,还常常以为他害
着病而不敢告诉她。莱哈脱太太好几次埋怨她这种没有理由的恐怖;她当时听了居然也
宽慰了些。——至于安多纳德的家庭,她的景况,她的心事,莱哈脱太太却一无所知。
人家一提到这种问题,那姑娘马上惊惶失措,不作声了。她很有学问,似乎早经世故,
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没有丝毫妄想。在这儿住在一个既没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
很苦闷。——怎么会离开的,莱哈脱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说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安日
丽加可绝对不信;她敢打赌那是血口喷人,唯有这个愚蠢而凶恶的地方才会这样狠毒。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出了点乱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时候把头低了下去。
    “总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临走跟你说些什么?”
    “啊!〃丽丽?莱哈脱说,〃真是不运气。我刚巧上科隆去了两天:回来的时候
太晚了!〃她打断了话头对老妈子这么说,因为她把柠檬拿来太晚了,来不及放在她
的茶里。
    于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国女子动不动把家庭琐事扯上大题目的脾气,文绉绉的补充
了两句: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说的是柠檬还是那打断的故事。)
    随后她又接着说:“我回来发见她留给我一个字条,谢谢我帮忙她的地方。她说回
巴黎去,可没留下地址。”
    “从此她再没写信给你吗?”
    “没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张凄凉的脸在黑夜中不见了;那双眼睛刚才只出现了一刹那,
就象最后一次隔着车窗望着他的情形。
    法兰西这个谜重新在他心头浮起,更需要解决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莱哈脱太太问
长问短,因为她自命为熟悉那个国家。她从来没到过法国,可是仍旧能告诉他许多事情。
莱哈脱是很爱国的,虽然对法国并不比太太认识得更清楚,心里却充满着成见,看到丽
丽对法国表示过分热心的时候,不免插几句保留的话;而她反更坚持她的主张,莫名片
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边鼓。
    对于他,丽丽?莱哈脱的藏书比她的回忆更有价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语书:有
的是学校里的教科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随便买来的剧本。克利斯朵夫既极想知道而
又完全不知道法国的情形,所以一听到莱哈脱说他尽可以拿去看,就喜欢得象得了宝物
似的。
    他先从几本文选,——几本旧的教科书入手,那是丽丽或莱哈脱从前上学用的。莱
哈脱告诉他,要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文学里头弄出一些头绪,就该先从这些书着手。克
利斯朵夫素来尊重比他博学的人的意见,便恭恭敬敬的听了他的话,当晚就开始看了。
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宝物看一个大概。
    他先认识了一大批法国作家,从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绝大
多数。他翻了翻诗歌,从拉辛,雨果,到尼凡诺阿,夏伐纳,一共有二十几家。克利斯
朵夫在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进散文的领域。于是又来了一大批知名与不知名的
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美,玛德?勃仑,伏尔泰,卢梭,米尔博,玛萨特等。在这些
法国文选中,克利斯朵夫读到德意志帝国的开国宣言;又读到一个叫做弗雷特烈—公斯
当?特?罗日蒙的作家描写德国人的文字,说:“德国人天生的宜于过精神生活,没有
法国人那种轻佻而喧闹的快乐脾气。他们富有性灵,感情温婉而深刻,劳作不倦,遇事
有恒。他们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寿命最长的民族。作家人才辈出,美术天赋
极高。别的民族常以生为法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国人却对于全人类都抱着一视
同仁的热爱。而且以它位居中欧的地势来说,德国似乎就是人类的心和脑。”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惊讶,阖上书本想道:“法国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强者。”
    他另外拿起一册。那是比较高一级的东西,为高等学校用的。缪塞在其中占了三页,
维克多?杜吕哀占了三十页。拉马丁占了七页,蒂哀占了将近四十页。《熙德》差不多
全本都选入了(只删去了唐?第爱格和洛特里葛的对白,因为太长),朗弗莱因为极力
为普鲁士张目而攻击拿破仑一世,所以在选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别多,他一个人的文字竟
超过了十八世纪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说《崩溃》中所写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国惨
败的情形,被选了很多篇幅。至于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吕伊哀,狄德罗,斯汤
达,巴尔扎克,福楼拜,简直一个字都没有。反之,在别本书里所没有的巴斯①加,本
书里倒以聊备一格的方式选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无意中知道这个十七世纪的扬山尼派
信徒〃曾经参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学院〃②    
  ①以上所述,完全证明德国人选的法国文学集轻重倒置,不伦不类。
    ②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国文学选集,一本是《中等学校适用法国文学选读》,温
杰拉德编,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国文学》,埃里格与其
葛合编,丹特林改订,汉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丢开了,他头昏脑胀,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对自己说:
“我永远弄不清的了。〃他没法整理出一些见解,把书翻来翻去,花了几个钟点,不知道
读什么好。他的法语程度原来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费尽气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
往是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是这片混沌中间也有些闪铄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噁叱咤的字眼,激昂慷慨的
笑声。他从这一次初步的浏览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这也许是编者带着偏见的缘
故。那些德国的出版家,故意挑选法国人批评法国而推重德国的文章,由法国人自己来
指出德国民族的优秀和法国民族的缺点。他们可没想到,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思想
独往独来的人心目中,这种衬托的办法倒反显出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摘自己,
颂扬敌人。法国的史学家米希莱就很恭维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朗弗来也颂扬特拉
法尔加一役中的英国人,十九世纪的法国陆军部部长夏拉赞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鲁士。
拿破仑的敌人诋毁拿破仑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敢用这种严厉的口吻。便是神圣不可侵犯
的东西,在这些刻薄的嘴里也不能幸免。在路易十四的时代,那些戴假头发的诗人也一
样的放肆。莫里哀对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对什么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
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都在
嘻笑怒骂上面用功夫。那简直是藐视一切。老实的德国出版家有时为之吓坏了,觉得需
要求个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厨子,小偷,流氓混为一谈的时候,他们便替巴
斯加申辩,在附注里说他要是见到了现代的高尚的军队,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们又赞
扬莱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来是乌鸦受了吹拍而把嘴里的乳饼给狐狸吃了,莱
辛却把乳饼改成一块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愿你们永远只吃到毒药,可恶的谄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对着强烈的阳光一样睁不开眼睛;克利斯朵夫却
觉得非常痛快:他是爱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惊;一个德国人无论怎么样
独往独来,总是奉公守法惯的,在他眼里,法国人那种毫无顾忌的放肆,的确有点儿作
乱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国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涂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至于真正
否定的话,他倒认为是好笑的怪论。可是诧异也好,吃惊也好,总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
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随便从这个感想跳到另一个感想,生活不就是这么回
事吗?法国小说的轻松快乐的气息:——夏福,赛瞿,大仲马,梅里美诸人的作品,使
他非常痛快;而不时还有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一阵阵从书本中传出。
    快天亮的时候,睡在隔壁屋里的鲁意莎醒来,从克利斯朵夫的门缝里看见灯还没熄。
她敲着墙壁,问他是不是病了。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门忽然给打开了:克利斯
朵夫穿着衬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拿着书本出现了,做着庄严而滑稽的姿势。鲁意莎
吓得从床上坐起,以为他疯了。他哈哈大笑,舞动着蜡烛,念着莫里哀剧本中的一段台
词。他一句没念完又噗哧笑了出来,坐在母亲床脚下喘气;烛光在他手里摇晃。这时鲁
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么事呀?什么事呀?还不睡觉去!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真的发疯了吗?”
    他照旧疯疯癫癫的说:“你得听听这个!”
    他说着坐在她床头,把那出戏从头再念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高丽纳,听到她那种夸
张的声调。鲁意莎拦着他,嚷着:
    “去罢!去罢!你要着凉了。讨厌!让我睡觉!”
    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念着,装着浮夸的声音,舞动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问母亲
是不是妙极。鲁意莎翻过身去钻在被窝里,掩着耳朵说:
    “别跟我起腻!”
    可是听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终于她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
追问她意见而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俯下身子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着,
吻了吻她的头发,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莱哈脱家去找书。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爱
那个高丽纳与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那么丰富的热情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便是第二流
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他还加以夸张,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
哈脱太太前面。她虽是毫无知识,也故意要把法国文化跟德国文化作对比,拿法国来压
倒德国,一边是气气丈夫,一边因为在这个小城里闷死了,借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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