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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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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人听了大为奇怪,告诉他不用这么急,他要搭的火车还有几个钟点才开呢,不如在
旅馆里等。他可执意要立刻上车站去搭第一班开的车,不管是什么车,在这儿连一小时
也不愿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笔钱老远跑来,原想大大的乐一下的,除了访问哈斯莱,还
想去参观博物院,上音乐会,认识几个人,——而今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动身两个字了
    他回到车站。正如人家告诉他的,他要搭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而且那班既非快车
(因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级),——路上还要随时停留;还不如搭迟开两小时
而中途赶上前一班的车。但要在这儿多留两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车
的期间也不愿意走出车站。——多凄凉的等待!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上,闹轰轰的,阴
沉沉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连奔带跑的进进出出,没有一张熟识
的,友善的脸。黯淡的天色黑下来了。给浓雾包围着的电灯,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
渍,使阴暗显得更阴暗。越来越闷塞的克利斯朵夫,等着开车的时间,五内如焚。他每
小时要把火车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错了。有一次他为了消磨时间,从头至尾又看一遍,
冷不防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个地方是认得的,过了一会想起那是给他
写过多亲热的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心神无主,忽然想去拜访这位陌生朋友了。那
地方并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时的区间车,在路上过一夜,换两三次车,
中间还不知要等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计算这些,马上决定了:他的本能非要
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拟了一通电报打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电
报才发出,他已经后悔了。他很懊恼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吗再要去找新的烦恼呢?
——可是事情已经定了,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部分等车的时间,他就想着这些念头。车终于挂好了,他第一个上去;他
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车子开了,从车门里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
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晚的话,简直
会闷死的。
    正在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光景,——哈斯莱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馆。克
利斯朵夫的访问惹起了他许多感触,整个下午都不胜懊丧的想着,他对于这个怀着一腔
热情来看他,而竟受他那么冷淡的可怜的青年,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其
实她是常常这样心血来潮的闹脾气的。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又
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在完场以后见面。——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事当然一点不知道。哈斯
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他生气了。那末就算了!”
    他耸耸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他们
俩也永远的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而且那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不饶人的。
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很弱,呼吸很困难。气喘,鼻粘膜炎,
支气管炎,老是和他纠缠不清;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脸刻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的显
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迹,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拚命
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他鼻子很长,下端有点儿臃肿。深刻的皱痕在眼
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
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
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
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
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
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
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
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
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
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
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
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
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
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
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
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
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
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
还有它们象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
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
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
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
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
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
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象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
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
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
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
是和赫尔德①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
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
人〃。他象赫尔德一样的认为:“在所有骄傲的人里头,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
谬绝伦〃,也象席勒一样的认为〃只为了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怜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
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
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
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他往
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
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
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
激到极点。——克利斯朵夫万万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对他所发生的作用。他自己写作的时
候所感到的情绪,还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切。因为在克利斯朵夫,
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
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
给照亮了。    
  ①赫尔德(1744—1803)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学的作家之一,对近代德国文学影响极大。
 
    一年以来,他不得不辞退大学教席;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不容许他再继续授课。正
当他躺在床上闹病的时候,书商华尔夫照例派人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就有克利斯
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少数的家属久已死了,只有一个年
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样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和他一样高年的朋友不时来
瞧瞧他;但他们身体也不大行,气候不好的时节也躲在家里,疏于访问了。那时正是冬
季,街上盖满着正在融化的雪:苏兹整天没看到一个人。房里很黑,窗上蒙着一层黄色
的雾,象幕一样的挡住了视线;炉子烧得挺热,教人累得很。邻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
世纪的古钟每刻钟奏鸣一次,用那种高低不匀,完全不准的声音唱着赞美诗中的断篇零
句,快乐的气息听来非常勉强,尤其在你心里不高兴的时候。老苏兹背后垫着一大堆靠
枕咳个不停。他拿着一向喜欢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来不象平时那么有味,
就让书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着起,呼吸很困难,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来的乐谱
放在床上,他没勇气打开来,只觉得心里很悲伤。终于他叹了口气,仔细解开绳子,戴
上眼镜,开始读谱了。但他的心在别处,老想着排遣不开的往事。
    他一眼皮见一支古老的赞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个诚朴虔敬的诗人的辞句,
而另外加上一种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罢,可怜的灵魂,
    希望之外还得强毅勇猛!
 
    
    等待啊,等待:
    你就会看到
    欢乐的太阳!
    这些赞美歌的辞句是老苏兹熟悉的,但他从来没听见这种口吻那已经不是单调
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绪,而是象苏兹的心一样的一颗心,比他的更年轻
更坚强的心,在那里受着痛苦,存着希望,希望看到欢乐,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
的抖着,大颗的泪珠从腮帮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来罢,起来!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烦恼,说一声再会!
    让它们去罢,一切烦扰你的心灵,
    使你悲苦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这些思想中间渗入一股年轻的刚强的热情,而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
着信念的诗中,还有他的英雄式的笑声:
    统治一切、领导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统治一切,统治如律!
    还有一节睥睨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逞着少年的狂妄,从原诗中摘出来做他的
歌的结论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对,
    你也得镇静,不要怀疑!
    上帝决不会退避!
    他所决定的总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总得完成,
    他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轻快的狂热,战争的醉意,好似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老人浑身打战,起吁吁的追随着那激昂慷慨的音乐,有如儿童给一个同伴拉着手望
前飞奔。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囔囔的嚷着: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着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呛。老妈子莎乐美跑来,
以为老人要完了。他继续哭着,咳着,嘴里叫着:“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而在短促的换口气的时间,在两阵咳呛的过渡期间,他又轻轻的尖声笑着。
    莎乐美以为他疯了。等到她弄明白了这次咳呛的原因,就很不客气的埋怨他。
    “怎么能为了这种鬼事而搞成这副模样!把这个给我!让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边咳着一边不肯让步,大声叫莎乐美别跟他烦。因为她还是和他争,他就
勃然大怒,发誓赌咒,闹得气都喘不过来。她从来没看见他生这么大的气,敢和她这样
顶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下了;可是她恶狠狠的把他数说了一顿,
拿他当老疯子看待,说她一向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他居然说出
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眼睛差点儿从头里爆出来,倘使那是两支手枪的话,还
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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