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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现,飘忽无定。在这些线条中间,有的是僵硬,板滞,枯索无味的素描,象用三角板
画成的,结果都成为尖锐的角度,好比一个瘦妇人的肘子。也有些波浪式的素描,象雪
茄的烟圈一般袅袅回旋。但一切都是灰色的。难道法国没有太阳了吗?克利斯朵夫因为
来到巴黎以后只看见雨跟雾,不禁要信以为真了;但要是没有太阳,艺术家的使命不就
是创造太阳吗?不错,他们的确点着他们的小灯,但只象萤火一般,既不会令人感到暖
意,也照不见什么。作品的题目是常常变换的:什么春天,中午,爱情,生之欢乐,田
野漫步等等;可是音乐本身并没跟着题目而变,只是一味的温和,苍白,麻木,贫血,
憔悴。那时音乐界中一般典雅的人,讲究低声说话。而那也是对的:因为声音一提高,
就跟叫嚷没有分别:高声与低声之间没有中庸之道。要选择只有低吟浅唱与大声呐喊两
种。
克利斯朵夫快要昏昏入睡了,便打起精神来看节目;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在灰色
的天空气浮的云雾,居然自命为表现确切的题材。因为,跟他们的理论相反,他们所作
的纯粹音乐差不多全是标题音乐,至少都是有个题目的。他们徒然诅咒文学,结果还得
拿文学做拐杖。好古怪的拐杖!克利斯朵夫发觉他们勉强描写的尽是些幼稚可笑的题材,
又是果园,又是菜园,又是鸡埘,真可说是音乐的万牲园与植物园。有的把卢佛宫的油
画或歌剧院的壁画作成交响曲或钢琴曲,把荷兰十七世纪的风景画家,动物画家,法国
歌剧院的装饰画家的作品,取为音乐的题目,加上许多注释,说明哪是神话中某个神明
的评果,哪是荷兰的乡村客店,哪是白马的臀部。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这是一些老小孩
的玩艺:喜欢画而又不会画,便信手乱涂一阵,挺天真的在下面用大字写明,这是一所
屋子,那是一株树。
除了这批有眼无珠,以耳代目的画匠以外,还有些哲学家在音乐上讨论玄学问题。
他们的交响曲是抽象的原则的斗争,是说明某种象征或某种宗教的论文。他们也在歌剧
中间研究当时的法律问题与社会问题,什么女权与公民权等等。至于离婚问题,确认亲
父问题,政教分离问题,他们都津津乐道。他们之间分成两派:就是反对教会的象征派
和拥护教会的象征派。收旧布的哲学家,做女工的社会学家,预言家式的面包师,使徒
式的渔夫,都在剧中直着嗓子唱歌。从前歌德已经说其他那时的艺术家想〃在故事画中表
现康德的思想〃。克利斯朵夫这时代的作家却是用十六分音符来表现社会学了。左拉,尼
采,梅特林克,巴莱斯,姚莱斯,芒台斯,①《福音书》,红磨坊②等等,无一不是歌
剧和交响乐的作者汲取思想的宝库。其中不少人士,看着瓦格纳的榜样兴奋起来,大声
嚷着:“我吗,我也是诗人呀!〃——于是他们很有自信的在自己的乐谱上写曲或是有韵
或是无韵的东西来,那风格不是跟小学生的一样,就象那些颓废派的日报副刊。
①巴莱斯(1862—1923)为法国小说家,提倡以自我分析的方式认识人与土地,自
然,及国家社会的关系。姚莱斯(1859—1914)为法国社会党领袖,《人道报》的创办
人。芒台斯(1841—1909)为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②红磨坊为巴黎有名的舞场,创立于一八八九年,一九一五年后改为杂耍歌舞场。
所有这些思想家和诗人都是纯粹音乐的拥护者。但他们对这种音乐更喜欢议论而不
喜欢制作。——偶然他们也写一些,但完全是空洞的东西。不幸,他们居然常常成功:
内容却一无所有,——至少克利斯朵夫认为如此。——的确他也不得破门而入。
要懂得一种异国的音乐,先得学习它的语言,并且不该自以为已经知道这个语言。
克利斯朵夫可是象一切头脑单纯的德国人一样,自以为早就知道了。当然他是可以原谅
的。便是法国人也有许多不比他更了解。正如路易十四时代的德国人,因为竭力说法语
而忘掉了本国的语言,十九世纪的法国音乐家也久已忘了自己的语言,以致他们的音乐
竟变成了一种外国方言。直到最近,才有一种在法国讲法国话的运动。他们并不都能够
成功:习惯的力量太强了;除了少数的例外,他们说的法语是比利时化的或是日耳曼化
的。那就难怪一个①德国人要误会了,难怪他要凭着武断的脾气,以为这仅仅是不纯粹
的德语,而且因为他全然不懂而认为毫无意义。
①指当时的法国音乐不是受法朗克的影响,便是受瓦格纳的影响。
克利斯朵夫的看法便是这样。他觉得法国的交响曲是一种抽象的辩证法,用演算数
学的方式把许多音乐主题对立起来,或是交错起来;其实,要表现这一套,很可以用数
字或字母来代替。有的人把一件作品建筑在某个音响的公式之上,使它慢慢的发展,直
到最后一部分的最后一页才显得完全,而作品十分之九的部分都象不成形的幼虫。有的
人用一个主题作变奏曲,而这主题只在作品末了,由繁复渐渐归于简单的时候才显出来。
这是极尽高深巧妙的玩艺儿,唯有又老又幼稚的人才会感到兴趣。作者为此所费的精力
是惊人的,一支幻想曲要多少年才能写成。他们绞尽脑汁,求新的和弦的配合,——为
的是表现表现什么呢?管它!只要是新的辞藻就行了。人家说既然器官能产生需要,
那末辞藻也会产生思想的:最要紧的是新。无论如何要新!他们最怕〃已经说过的〃辞句。
所以最优秀的人也为之而变成瘫痪了。你可以感到他们老是在留神自己,准备把所写的
统统毁掉,时时刻刻问着自己:“啊!天哪!这个我在哪儿见过的呢?〃有些音乐家,
——特别在德国,——喜欢把别人的句子东检西拾的拼凑起来。法国音乐家却是逐句检
查,看看在别人已经用过的旋律表内有没有同样的句子,仿佛拚命搔着鼻子,想使它变
形,直要变到不但不象任何熟人的鼻子,而且根本不象鼻子的时候方始罢休。
这样的惨淡经营仍瞒不了克利斯朵夫。他们徒然运用一种复杂的语言,装出奇奇怪
怪的姿态兴奋若狂,把乐队部分的音乐弄得动乱失常,或是堆起一些不连贯的和声,单
调得可怕,或是萨拉?裴娜式的说白,唱得走音的,几小时的呶①呶不已,好似骡子迷
迷忽忽的走在险陡的坡边上。——克利斯朵夫在这些面具之下,认出一些冰冷的毫无风
韵的灵魂,搽脂抹粉,涂了一脸,学着古诺与马斯涅的腔派,还不及他们自然。于是他
不禁引用当年格路克批评法国人的一句不公平的话:
①萨拉?裴娜(1844—1923),法国近代最优秀的女演员。
“由他们去罢。他们弄来弄去逃不出那套老调。”
可是他们把那套老调弄得非常艰深。他们拿民歌作为道貌岸然的交响曲的主题,象
做什么博士论文一样。这是当代最时髦的玩艺。所有的民歌,不论是本国的是外国的,
都依次加以运用。他们可以用来作成《第九交响曲》或是法朗克的《四重奏》,但还要
艰深得多。要是其中有一小句意思非常显明的话,作者便赶紧插入一句毫无意义的,把
上一句毫不留情的破坏掉。——然而大家还把这些可怜虫认为极镇静,精神极平衡的人
呢!
演奏这类作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乐队指挥,仪表端正而态度狰狞的家伙,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做着跟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人物一样的姿势,仿佛要鼓动贝多芬或瓦格纳的
队伍似的。听众是一般厌烦得要死的时髦人物,以为尝尝这种烦闷的滋味是有面子的事;
还有是年轻的学徒,因为能够把学校里的一套在此引证一番,在某些段落中去找点儿本
行的诀窍而很高兴,情绪之热烈也不亚于指挥的姿势和音乐的喧闹
“喝!那不是痴人说梦吗!〃克利斯朵夫说。
(因为他此刻已经会用巴黎人的俗语了。)
然而懂得巴黎的俗语究竟比懂巴黎的音乐容易。克利斯朵夫无处不用他的热情,又
跟一般的德国人一样,天生的不了解法国艺术:他的判断就是以这种热情与不了解做根
据的。但他至少是善意的,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人家给他指出来。所以他并
不肯定自己的见解,预备让新的印象来改变他的意见。
便是目前,他也承认这种音乐极有才气,有很好的材料,节奏与和声方面有奇特的
发见,好似各式各种美妙的布帛,柔软,光亮,五光十色,竭尽巧思。克利斯朵夫觉得
很好玩,便尽量采取它的长处。所有这些小名家都比德国音乐家头脑开通得多;他们很
勇敢的离开大路,扑到森林中去摸索,想教自己迷失。但他们都是挺乖的小孩子,怎么
样也不会迷路。有的走了一二十步,又绕到大路上来了。有的才走了一忽儿就累了,不
管什么地方就停下来。有的差不多快摸到新路了,可并不继续前进,而坐在林边,在树
下闲逛了。他们所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
是强烈的生命。尤其可惜的是他们那些努力仿佛是乱用的,在半路上消耗掉了。这些艺
术家难得会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天性,难得会锲而不舍的把他们所有的精力配合起
来去达到预定的目标。这是法国人胸无定见的最普通的后果:多少的天才和意志都因为
游移不定与自相矛盾而浪费了。他们的大音乐家如柏辽兹,如圣?桑,——只以最近代
的来说,——能够不至于因缺少毅力,缺少信心,缺少精神上的指南针而陷落而颠覆的,
几乎一个都没有。
克利斯朵夫跟当时的德国人一样存着鄙薄的心,想道:“法国人只知道浪费精力去
求新发明,而不会利用他们的新发明。他们始终需要一个异族的主宰,要一个格路克或
是一个拿破仑①才能使他们的大革命有点儿结果。”
他想到要是再来一次拿破仑式的政变②该是怎么一个局面,不禁微微的笑了。
①格路克(1714—1784)为德国音乐家,居留法国甚久,在近代歌剧史上为极重要
的复兴运动者,对十八世纪的法国歌剧影响极大。拿破仑出生地为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岛,
岛民原非法国种族。故作者称他们同为〃异族的主宰〃。
②指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的雾月政变,拿破仑解散督政府,自任第一执政,而以
后称帝之基业亦于此奠定。
但在混乱状态中,有一个团体竭力想替艺术家把秩序与纪律恢复过来。一开始它取
了个拉丁名字,纪念一千四百年以前,高卢人与汪达尔人南侵时代盛极一时的一种教会
组织。克利斯朵夫奇怪为什么要追溯到这样久远。一个人能够①高瞻远嘱,不囿于所生
的时代,固然很好;但一座十四个世纪的高塔难免不成为一座不大方便的瞭望台,宜于
仰观星象而不宜于俯视当代的人群的。可是克利斯朵夫不久就放心了,因为他看见那般
圣?格雷哥里的子孙②难得留在高塔上,只在鸣钟击鼓的时候才攀登。其余的时间,他
们都在底下的教堂里。克利斯朵夫参与过几次他们的祭礼,先还以为他们属于新教的某
个小宗派,后来才发觉他们是基督旧教中人。在场的都是些匍匐膜拜的群众,虔诚的,
偏执的,喜欢攻击人的信徒。为首的是个极纯粹极冷静的人,性情固执而带几分稚气,
在那里维护宗教、道德、艺术方面的主义,向少数选民用抽象的词句解释他那部音乐的
福音书,谴责〃骄傲〃与“异端邪说〃。他把艺术上所有的缺陷,和人类所有的罪恶都归咎
于上面两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以及今日的犹太教,他都等量齐观,认为是骄傲与
异端的表现。音乐界中的犹太人都被执行了火刑。巨人亨德尔也受到了鞭挞。唯有赛巴
斯蒂安?巴赫一个人,靠了上帝的面子,被认为〃误入歧途的新教徒〃而获免。③
①一八九六年,法朗克的大弟子鲍台斯与文桑?但第在巴黎创办一音乐学院,以拉
丁文取名为ScholaCantorum(意义为宗教音乐歌唱学校),以纪念六世纪时教会歌唱组
织。但此歌唱学校不久即教授乐理,音乐史,一切器乐,与一般音乐学院无异。法国近
代名家十之七八均出身于该校。
②初期的基督教圣诗歌唱,调式(mode)驳杂不一,经六世纪时教皇格雷哥里一世
整理统一,至今于基督旧教某些宗派(例如本多派)的寺院中歌唱,称为素歌(plainc
h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