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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年三十到了,何平回来了。腿彻底废了,只能拄拐走路,医院建议再住一段。一是过年了,二是钱也断了。医生都放假了,说话都带搭不理的,何平死活要出院。根生妈看老头子这样,哭了一场,还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值得高兴的是,春生成了工人。还有何平也不是坏分子了,而且说要给落实政策。前几天发救济,他们家最多,一百斤救济粮,是棒子面,一丈六尺救济布,二十元救济款。根生妈和春兰蒸了四锅发糕,味道虽然不好,可也算解了燃眉之急。又有人过来看看何平,送来一些东西,大多数人都没来。春兰和爸爸说着这些事。何平说:“闺女,你爸在生产队这么多年。啥事看不透哇。现在咱们家这样,谁不怕沾上!这年月谁家能有富余,都怕求借啊。”
根生妈说:“你爸这话说的对,都看开些吧。这些年,咱们家啥时候愁过过年东西,就连分粮食,会计和保管都给咱们送足啦,打你爷爷那时候就是。咱家也算是深似海的侯门,看山的公侯。”大伙儿看他说话又跑题了,就没人和她说话了。
何平说:“凡事有因果,我认了。”
秋义媳妇迟彩琴来了,穿了一件紫红色棉袄,棉裤外套着一件绿色裤子。两条大辫子,长得挺端正,薄薄的嘴唇,一看就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圆圆的下颚,显得下巴稍短,三停不匀称,颧骨也略高些。只是一双大眼睛白多黑少,显得缺乏活力。在乡下,人们看到这样眼睛的人都敬而远之,说这样人心狠,不讲交情。秋智妈带着人,早都把西屋收拾干净了,后墙上贴了新年画。彩琴是二十九下午到的,家里就改成了三顿饭。晚饭做的很丰盛,大家都明白,到这里过年,意思就是圆房了,两人就在西屋住的。
秋智吃了饭,赶到大娘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家里条件不错的,各样年货早都准备好了。家里没钱的,到了二十九这天不得不买了,大家都去赶集,戏称“穷汉子集”。红纸也在这天买。秋智也没打招呼,赶紧把拿来这些红纸折叠剪开,把横批放在旁边,过一会儿自己写。他开始研墨,大娘拿一个小碗,大智磨完了,就倒进去。德福说“够了”。秋智又磨了一些,自己用,坐在对面写横批,只有那几样,“普天同庆”、“万象更新”、“自力更生、”“革命有理”。
到了中午,大爷说:“老九,你先帮你大娘把大门对子贴上,就回家吧。你们家里今年不贴对子,也还得贴年画和挂钱不是!”秋智说:“我都贴完再回去,吃饭赶趟。”已经到了六九,天不太冷了。大娘刷好糨糊,站在凳子上,秋智打下手。两人贴上了对子、挂钱。自己家的对联,德福当然更用心写。说句实话,没有人在意写的好坏。今年这副对联,没有语录。上联:丹桂有根独长书香门第,下联是:黄金无种偏生勤俭人家。横批也是德福自个儿写的,“耕读修德。”大智不大懂这对联,尤其是横批,他也分不清上下联。德福告诉他,真正的成联是上仄下平,就是尾字上联是三四声,下联是一二声。贴完后秋智拿着几个牌位的对联回家,过晌有空就来,没空就在家里打杂了。
根生在家忙着贴对子,是前两天秋智给送过去的。大多数是领袖诗词,“风吹杨柳万千条神州六亿尽舜尧”,按德福的话说,这就不是成联,还有是“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春生贴,根生打下手。春生也读过不少书,至于平仄还是不懂。这个村子除德福外,不一定再有人懂了,包括程校长。猪圈贴上“肥猪满圈,”鸡窝贴上“金鸡满架”,水井旁边贴上“井泉兴旺”。找一块青砖,上面贴上“出门见喜,”拿到大门外立上。东西两屋北墙上都贴上“抬头见喜。”然后就贴挂钱,其实就是剪纸。这个村子家家都会,前几年还有偷着卖的,这些年这红绿纸不好买,就没有人再卖了。根生妈蒸上馒头,上炕把两屋窗户卸下来,用白纸糊上。春兰姐妹在切菜,准备做菜。今年没有来找根生妈去帮助蒸馒头的了,她有几分失落,念叨了好几遍。何平说,“春生,”春生在院子里应着:“屋里的挂钱和年画,你自个儿贴吧。让根生去看看你爷爷,咋还没来?不行过晌再贴年画。”春生答应着,让根生走了。
大智回到家时,年画都贴完了,中间是一个席主华像,西边是荣子杨《打虎上山》,再西边是亮光纸上写的领袖诗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个,是秋义找人写的。家里有新丧,不过三年不贴对联。但是也得贴上天地、财神和灶王的对联,还有供奉德望的。
第37章 年节的规律()
往年德望活着时,德明家里走马灯似的穿梭着,今年也不过来了,这院人过去了,德明家的婆媳俩也不爱搭理。秋富送过来几沓挂钱,看菜板上摆着好几样菜,准备炒菜,回家告诉了妈妈。德明家的就让秋桂过来探风。秋桂早就想过来看看新媳妇了,跑过来看着彩琴直笑。秋仁家的告诉彩琴,这是老叔家老妹子。新媳妇走到西屋拿出一把糖块,装进秋桂兜里。秋仁家不满的看了秋桂一眼。秋桂说:“谢五嫂。”
秋仁家的纠正道:“老妹子,叫错了,还不能叫五嫂呢,叫五姐,记住没?”
秋桂说:“记住了,谢谢五姐。三嫂,大智呢?”
秋仁媳妇说:“在大爷家写对子呢,拿着糖回去吃吧。记着回家给老叔和老婶几块。”秋桂答应着跑了。这是常识,给完孩子东西,必须让他尽快回家,告诉家里人,怕回去不说,这东西就算白给了。这秋仁家的是个厚道人,也这样。
秋桂听话,回家看妈妈在蒸馒头,秋荣家的在切菜,秋昌家的在摆弄鱼。秋桂掏出一块糖,扒开塞到妈妈嘴里,说:“妈,我看见我五哥媳妇了。长得挺好看的。”
德明家的说:“这糖是她给的?”
秋桂说:“是,我叫她五嫂,我三嫂说不对,让我叫她五姐。”德明家的说:“那对,还没过门呢。我让你办的事呢?”
秋桂早忘了,问:“啥事?妈。”
德明家的双手沾着面,一口把糖吐到灶旁边,歪着身子踢了秋桂一脚,骂道:“你这小养汉老婆,就知道吃,属张驴他妈的,死一边子去。”秋桂哇一声哭了出来。
秋荣哥三个在贴对子,听哭声都放下活跑进来。秋昌说:“妈,这大过年的,又干啥?秋桂要不是你亲生的,就送人吧,咋又成养汉老婆了。你这都成规律了,一到过年过节的,你就不痛快,你也不让别人痛快。”秋桂一看有人撑腰,哭的更厉害了。
秋荣家的正在切肉,每切一下,大屁股就有节奏地配合着,秋昌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说:“他二叔,你这就不对了,妈教育孩子,你不好那么护着老妹子的。那么大孩子不分里外拐,不给她说透了行吗?”
秋昌家的是个老实人,平时不大说话,这回不爱听了,说:“大嫂,你这话说重了,哪是里拐,哪是外拐?那院是二娘家,和妈是亲妯娌,和咱们俩不一样吗?这么说,咱们的孩子也得分里拐和外拐呗?”
秋富也进来了,马上附和说:“就是。”秋荣家的一看这架势,生气了,转过脸来说:“妈,他们都朝我来了,我说的不对吗?”
德明家的没好气地说:“你对,你对,你啥时候错过!就会火上浇油。”秋荣家的正听婆婆这么一说,把菜刀咣当一下子撂在菜板上,菜板上有刚切的肉,太滑,菜刀碰到盘子,这个瓷盘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大伙儿都吃了一惊。这是大年三十儿,摔碎了东西是最不吉利的。秋荣家的也没想到盘子会掉到地上,愣了一下,突然急中生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跩着肥大的屁股跑出屋门,大嗓门开始广播了,数落道:“你们都有理,就他妈我是小妈养的。不想过年,就谁也不过。到你们家这么多年,啥时候落你们老秦家一句好话。立敏、立军,跟我回姥家。”两个孩子早吓得哭了起来,跑出屋去,和秋桂一起哭。
秋富说:“他妈的,这年还过不?”
秋荣气得疯了一般跑过去,嘴里喊着:“这败家娘们儿,今儿个给你过终年!”抓起她的头发,狠狠地摔在地上。这婆娘就杀猪般的叫了起来。正赶上德明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看秋荣疯子一样打媳妇,气不打一处来,也不说话,拿起一把铁锨,就走了过去。
秋昌和秋富边往那儿跑边喊:“大哥,快跑。”秋荣放开媳妇跑到屋门口,这边两个儿子把老子拦住了。德明破口大骂,秋荣家的在发泼打滚儿,几个孩子扯着嗓子嚎。
秋桂开始哭时,这院就听着了,活也都干完了,秋智也回来了。秋智说:“妈,秋桂又挨打了。”
秋仁家的说:“还不是因为过来那一趟。妈,我不应该说,我老婶那人挺没劲的。”秋智妈在揭馒头,从馒头下锅时,她就提心吊胆地,怕蒸不好。揭锅一看,雪白的馒头,没有笑的(开口的),心里高兴,说:“不该你说,你不也说了。你老婶就那样了,故事眼子多点。就是你二嫂那人,才是个是非母子。这几年,过节过年没有不闹时候。你们过来尝尝咱们的馒头。”这妯娌俩走过来,夸张的惊呼一声。
秋仁家的掰开一个,揪下一块放在嘴里,说:“她五姐,你尝尝,妈这手艺谁能比得了。”新媳妇儿掰开一块放到嘴里,刚要夸两句,那院又闹起来了。秋仁家的看出婆婆心不在焉,说:“妈,咱们收拾吃饭,就当是听不着,年年这样,一会儿打,一会儿好的。立武,你们都进屋吃饭吧。”秋仁兄弟四个走进来,还是侧着耳朵听。几人正要上炕,传过来秋荣家杀猪般的叫声。秋智妈说:“你们没人去,我去劝劝。”
秋仁说:“妈,你歇一会儿,我们两个过去。”拉着媳妇走了,秋华也跟了过去。
秋仁到院里,一看这架势,也不敢太强管,他媳妇朝秋荣媳妇走过去。也不知道秋荣媳妇在数落啥,哭声已经很低了,看有人过来,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他三婶,你说咱姐俩咋这命苦啊,咱们这些年嫁到老秦家,给他们生儿育女,咋就不得好啊!不看这儿女面,我早就不在这过了。你比我强多了,你有知疼知热的老头子。我这辈子算完了。爹啊、妈呀,你们瞎眼了,把我送进火坑了。”说完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嚎了起来。
秋仁往屋里劝德明,让哥三个先去西院。看秋昌家的在收拾碎盘子,说:“老四家的,你去劝劝你嫂子。你也知道我们家你三嫂,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哪会劝人啊。老婶,都别生气了,大过年的,吃饭吧!让他们哥三个就在那院吃了。老叔,消消气,我回去了!”
老婶也不言语,看两人架着秋荣媳妇,说:“不哭了,看吓着孩子们。这么没完没了的闹,不让人家看笑话啊!”秋仁媳妇一听这话,一甩手,过来拉着秋仁就走,秋华在后面跟着,出了院门。
第38章 请祖宗过年()
秋华没听见老婶的话,在后面问:“嫂子,你咋又生气了?”
秋仁家的说:“死妮子,是你嫂子聋,还是你聋啊!没听老婶说,人家看热闹吗?”
秋华才明白,笑着说:“你不聋,是我聋了。”
秋仁说:“秋华,你是假龙,你嫂子是真龙,真龙天子。”
秋仁家的笑了,说:“死鬼!”
秋仁说:“过年啊,这个词儿,可不能说了。”三个人都笑了。
回到屋里,秋荣坐在地上的圆凳上哭呢。秋智妈和秋义在劝。秋仁进屋说:“没事了,你们家里都吃饭了,你们几个就在这儿吃吧。二哥,上炕,你们两个自己去找碗筷。这是别人家咋的?”这兄弟三人心里惭愧,怎么劝也不在这儿吃。秋仁和秋义硬把秋荣留下了。秋昌也怕他回去再吵,也同意他留下。秋仁哥三个喝了点酒,说说话,心也痛快了。
四点多时,根生和花丽在门口叫大智。事先约好去看对联。秋智拿上手电就走,妈妈说:“早点回来!还得去家堂磕头呢。”
大智说:“我就直接去了”。
妈妈说:“那秋信呢,谁带他去呀?”
大智说:“立武不去吗?让我哥带他俩去。立武要不去,秋信也不用去了,明个儿我带他去。”妈妈说:“行,见天见地无事忙,早回来给你爸磕头。”
天边还有太阳的余晖,却飘起了雪花,似乎比上午冷了,庄稼户最盼的是年午黑夜飘小雪,都图个吉利,“瑞雪兆丰年”。但是雪下大了也不好,因为人们要去请年,就是去祖坟地请回祖宗过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