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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时觉得周围有些异样,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仍然能清晰地把握住这个意念——有东西活着。
周围的景致依然如故,静止的金字塔,蓝幽幽的光,空旷的洞穴。但在这些东西的后面,在无法探知的深处,有什么在运转,在忠实地……等待着。对,是等待。不是等待他,而是等待某个信号。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信号,也没有人知道信号之后是什么结局。
这个未知的文明没有完全死亡,它的一部分器官还在运作。
胡图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摄像机。可能是睡得太久,身上很不舒服。他拾起耳机:“迈克,你在吗?”
“哎呀!你干吗去了,快把我们急死了!”耳机中大叫大嚷。
“睡觉,我也要休息。”
“你最好出来一下。”
他歪着头想了会儿。出去吧,也许有什么新的办法呢。他懒洋洋地沿平缓的斜面向外走,周围依然是亘古的宁静。金字塔是懒洋洋的,外面的世界是懒洋洋的,宇宙是懒洋洋的。
他慢慢踱出山洞。天已全黑,人们在屏障外架起了泛光灯,以便假装挑灯夜战。他慢慢走过坠毁的赛车,走过熟悉得令人生厌的山坡,走到屏障前。人们在屏障那边忙碌着,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热闹。
记者们蜂拥而至,狂抢镜头。他一个人站在这边,茫然地看着闪光灯在那边无声闪动。军队等了一会儿,把记者们赶开。迈克等人出现了,神情疲惫,郁郁寡欢。在这群人中间,胡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兰儿。她穿着新式的火星野外装,身旁有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概就是她的丈夫或未婚夫。迈克对她讲了点儿什么,她快步向这边走来,人们很自觉地让开。
她一边走一边小心不被地上的石子绊倒。
终于,他们隔着看不见的墙互相凝望。
这个场面有点儿滑稽。因为矜持,这几年他们从未互相面对面交谈过,现在他们都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觉得应该微笑,就微笑了一下。她也一笑。她的笑容还是如此美丽,如此不加修饰,就像是专门为他而绽放的。
她回头看了一下那男子,又赶紧把头转回来,冲他笑。
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额头,她的脸……
他忽然伸出手,想隔着这无形的屏障抚摸她的脸。
这个举动使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他继续抚摸着这以前抚摸过无数遍的令人心痛的脸,没有丝毫感觉。指尖沉默不语。他原来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再抚摸她的脸了。现在,他的手几乎要碰上了,却永远不能真正接触,永远不能……
迈克踌躇再三,走上来,温柔地把兰儿带回到她的丈夫或未婚夫身边。男子搂住她的肩膀,低头抚慰。
“胡图先生,我们有个建议。”救援队长小声说。
“说吧,听着呢。”
“这个屏障也许有从外面打破的办法,但现在我们不知道。我们想你可以到洞里找找,也许能从里面打开。”
“一个开关之类的东西。”胡图点点头。
“非常正确。”救援队长接着给他讲解了预定的考察路线。看来在他昏睡的时间里,救援队已根据有限的资料做了详细的研究。
他回到洞穴中,重新拾起摄像机,打开电源,看那小小的监视器慢慢亮起……也许兰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点。必须要依次考察大厅周边的总共十六个洞,他慢慢向右边第一个洞口走去。他原来只是一厢情愿吗?也许他的内心早已放弃,而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摄像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为什么非要和那辆白车过不去?他到底在和谁过不去?他拐上连接各洞的通道。谁?到底是谁?他眨了眨眼。现在想这些还有用吗?他在和谁过不去?
一号洞比较小,依然排列着许多金字塔,不同的是塔身内似乎藏着某种标本,而且非常小,像是昆虫或节肢动物。他不得不趴在地上给这些家伙来个特写,同时小心不被尖锐的塔尖划伤。这些动物标本的样子和地球上的不一样,但都有甲壳、触角之类的东西。二号洞里是小型动物,猫狗大小,有的披毛,有的皮肤光滑,有的布满鳞片。它们无一例外地瞪着狡猾的小眼睛,貌似纯真地看着这个亿万年来的第一个访客。它们中的一些也许是那个文明的宠物,也许有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也许喜欢在人们的抚摸下撒娇……现在,它们全都千篇一律地摆出一副驰骋的姿态,可笑地张着永不闭合的嘴。
在三号洞里,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动物,有的有几层楼高,面目狰狞。他站这些远古的猛兽面前,仰视着,想像它们在远古火星的大地上飞奔,在汹涌的大河边饮水,在两颗月亮映照下的荒野上对空嘶吼。这种想像令人晕眩。人们在耳机里傻乎乎地争论这些野兽是草食的还是肉食的。他盯着那些高高的、肃穆的头,盯着它们丑陋凶恶的脸,就那么盯着,直到脖子发僵。
接下来几个洞都是植物标本储藏室。有些是植株,有些是种子,有些只是一朵花,似乎当初随意地挑选了一些。按救援队长的意思,这些东西只是从人类的视角出发显得凌乱,也许对于那个文明来说,这是最有道理的一种组合方式。为了节省时间,他只能浮光掠影地扫一圈,谈不上仔细观察。
七号洞是空的。他正准备向深处走,迈克提醒道:“小心!说不定这里也有个透明屏障呢!”他一阵心烦,干脆迈开大步,跑到洞中央。“你们看,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叫着,声音在洞内回荡。“难道这儿没完工?”迈克问。
“这里什么也没有!”胡图在洞中央又蹦又跳,假装去够几十米高的洞顶。“让我们看看洞壁。”救援队长说。
洞壁并不光滑,由无数形状各异的小平面组成,没有一个曲面,显然经过精心的加工。“这到底是干吗用的?”胡图问,用手抚摸着。
“不知道。也许是会议厅,也许是停车库,也许真的就是没完工。”救援队长叹口气,“反正肯定有个什么目的。”
“也许是个先锋派的艺术品呢。”胡图乐呵呵地说。
“是啊,也许。你看看下一个洞吧。”
下一个洞也是空的,晃了一阵,他又转到九号洞,还是空的。他甚至没有进去,只在洞口瞄了一下。十号、十一号……一直到十四号洞,全是空的。他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下去。这地方永远让人不可捉摸。
十五号洞。他漫不经心地探了下头,立刻呆住了。洞中央是个垂直的三棱柱,每一面都有二十余米长、五米高,上面幻彩流动。云一般,水一般,在看上去深度无限的空间中,各种色彩肆意流淌。红色、蓝色、绿色、黄色、橙黄色、紫色、不知怎么称呼的颜色……它们不停喷涌,仿佛是神懒散的手在搅动色彩的幽潭。他小心地踱到棱柱前,呆呆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迈克喃喃道。
“这是我们今天问得最多的一句。”救援队长说,“接下来我们应该问:它是干什么用的?”
“广告?”有人小声插了一句。
胡图咬牙切齿他说:“胡说八道。”左看右看,不得要领,他绕棱柱一圈,又回到原地,叹了口气。
“胡图,你反方向再转转。”救援队长说。
“干吗?我累了。”
“听我的。”
他嘟嘟囔囔沿反方向走。“停下!”救援队长忽然喊道,“我看见了!”
“什么?谁看见了?看见什么了?”胡图摸不着头脑。
救授队长让他往回走半步。他依言而行,还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突然,就在不经意晃动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显示出一幅“有意义”的影像,其实他根本没认出是什么,但能肯定那不是混沌的色彩,而是一个东西的形象。他转身正对棱柱。影像消失了。他向旁边移了一小步,那影像一略而过。他又调整了一下。
就在两个柱面的交接处,取个合适的角度,原来混沌的色彩消失了,代之以巨大的图像。他可以看到从面前掠过青翠的山谷、洁白绵长的瀑布,或者陡峭险峻的大山,一直延续到天边。画面不断变化,像是一部纪录片。镜头一转,他在城市上空飞翔,望不到头。这城市仿佛是人类城市的负片,没有林立的高楼,而向地下延伸,形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洞口。有飞行器从这些洞口进出。洞口和洞口之间,有深不见底的壕沟相连。镜头从一个洞口钻进去,冲入黑暗之中,周围掠过五颜六色的亮点。他等了好久,镜头一直在这隧道中穿行,没有变化。
“这就是那个文明吗?”迈克问,“不大像火星啊!”
“也许这是几亿年前的景象吧,那时火星可水源充足。”救援队长说,“胡图,别等了,去中央平台上看看吧。”
胡图表示同意。他沉思着走出十五号洞,瞟了一眼有雕像的十六号洞,这洞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这个洞可能原本就是做入口的,否则不大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撞破。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平台。
那两个蛋在上面,等待着。
他开始向中央平台走去,一瞬间觉得疲惫至极。金字塔在一旁偷偷冷笑,目送他木然地穿过林立的塔群。穿过,穿过泛出蓝光的晶体,穿过凝固静止的空气。穿过,穿过这一切,他来到屏障的中心——中央平台下。它是洞中惟一的长方体,高三四十米,满布花纹。他轻轻抚摸着这些花纹。它们没有什么具体的形象,只是曲曲折折,扭来扭去。“是文字吗?不像啊!”迈克轻声说。
“也许仅仅是某种装饰,也许……也许和那个棱柱一样,必须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出东西。”救授队长说。
“不管了,以后有时间再仔细研究吧。”胡图不耐烦他说,“先找到开关再说。”
他边走边摸着那花纹,感受它们在指尖上轻柔地起伏,不很光滑,但很细致。他慢慢绕到平台后面,这里有座台阶,每一级都很高,像是堵矮墙,同样布满花纹。他抬头仰望,那么高,那么远。当然,没有选择,他必须爬上台阶。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几级。“我有个建议,胡图。”救援队长说,“你听说过当初宇航员在月球上的故事吗?”
“一小步还是一大步?”
“不是。他们原来试图在月面行走,结果发现由于引力太低,走起来很困难。于是他们改用跳跃,效果很好。”
“你是说我也不用慢慢爬,直接一级一级往上跳?”
“对。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足够了。”
“说实话,有时你还是挺聪明的。”胡图微笑道。耳机里不好意思地嘀咕了几声。
他并拢双腿,使劲向上跳起,一下子跳了上去。他憋住一口气,连续跳了好几下,顺利得不可思议。他站稳双脚,放声大笑,不屑地看着前面漫长的台阶。耳机里传来不断的赞扬。他定了定神,接着向上跳去。
也许是轻微恐高症的悸动还没有完全消除,也许过于兴奋了,这次他没站稳。悲壮地挣扎了半秒钟,他从台阶上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滚落下来,一直到底。
一时间,他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躺在地上,望着那高高的台阶,脑子空空如也。自远古起被封存到体内的海水波涛汹涌,在耳际轰鸣。那个老头,那个干瘦的老头,在他额头里咯咯直笑,用尖细飘渺的声音说:“孩子,你们干的这一切,我以前都干过!”说完,老头向后缩去,从他后脑穿出,钻入地下,穿过火星中央炽热的熔岩,冲出另一边的地面,直冲入无边的黑暗的宇宙……
他神志清醒过来,开口道:“见鬼!我掉下来了!”
耳机中静静的。
“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他笑道。耳机保持缄默。他忍不住拍拍它,没用。
这不可能!他使劲拍打着耳机,一个赛车用的耳机不可能从十来米高处掉下来就摔坏了,不可能!这是名牌货,这是专业用品,这是顶级规格的……
耳机依然一声不吭,连一丝电流噪音都没有。他瞪了它几眼,一把扔开,摄像机被他不小心甩出去,砸中旁边的金字塔。啪的一声,然后像救援飞机一样慢慢变成碎片,沿塔身滑落在地。他叹了口气,解开话筒,也准备扔掉,想了一下,又停住了。
也许这话筒仍然管用呢?不过,即使它还能用,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话筒不能提供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他还是决定留下它,不管怎么说,这话筒也许是他和外界的最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