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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太郎下楼之后,武藏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武藏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武藏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武藏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武藏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武藏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武藏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武藏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武藏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武藏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宫本武藏 水之卷(32)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武藏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武藏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武藏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武藏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武藏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武藏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武藏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武藏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武藏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武藏,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武藏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宫本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宫本武藏 水之卷(33)
武藏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武藏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武藏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武藏,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武藏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