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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圣耀,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当漫画家。」
放学后,国小低年级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与小女孩背着书包,等着双方家长接他们回家,他们是同班同学,住的地方也不过隔了两条街。
男孩跟女孩舔着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向学校福利社的欧巴桑买的。
男孩一直喜欢女孩,上课时他老盯着女孩那两根小辫子发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当橡皮擦、淘气阿丹贴纸等小东西,他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放学后,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时刻,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常常很晚来接他们,晚到其它小朋友几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爱女生!」这类的嘲笑也跟着走光了。
所以,他们总是可以尽兴地乱聊。
女孩心里也喜欢着男孩,虽然他常常看起来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呆模样,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欢看他喂流浪狗的专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么责骂男孩,男孩总是将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着喂狗。
她注意到,男孩喂狗时并不将火腿片丢在脏脏的地上,而是将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儿咬去,这种贴心的小动作温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画图画得比我差耶?」女孩说。
「我会努力练习啊,那妳呢?」男孩问。
「我爸爸叫我当老师,可是我想当女航天员。」女孩嘟着嘴。
「当女航天员很好啊!」男孩说,吃掉最后一口甜筒。
一条流浪狗拾阶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头;牠叫做麦克,是男孩为牠取的名字,牠刚刚啃过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时也是麦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
「今天最后一次了麦克!」男孩说着,将书包交给女孩,把麦克抱在怀中滑下长长的溜滑梯,麦克兴奋地大叫。
女孩看着溜滑梯下的男孩与摇尾傻笑的麦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种非说不可的感动。
「那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吓到了,但他的脸上尽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好哇!」男孩小声地说,头点个没完。
在小学二年级,一个叫圣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爱情,那时他坐在溜滑梯下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叫麦克的快乐流浪狗在他的脸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着,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觉得自己很幸福。
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女孩最后并没有嫁给男孩。
那天圣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后,过了半小时,女孩的家长着急地打电话询问圣耀女孩的行踪,圣耀吓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该留下女孩一个人的。
从此,女孩一直都没在校园里出现,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翘翘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圣耀很伤心。
有人说,小女孩被绑架撕票了,但圣耀根本不相信,因为小女孩的家里一点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且,女孩自己说要嫁给他的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圣耀的爸爸这样说,拍着圣耀的肩膀。
圣耀的爸爸是个温柔的大家伙。
「呜~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来~~」圣耀哭着,站在佳芸破旧的小房子前,希望墙上的寻人启事能够早日撕下。
那时,圣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运。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运开始牵系着他、纠缠着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圣耀的爸爸也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圣耀的爸爸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在河边、山上、竹林里发现圣耀爸爸的尸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楼,不再被依靠。
过了两年,圣耀的妈妈绝望了,她带着年纪小小的圣耀改嫁到一个有钱的医生家里,那医生是圣耀妈妈高中时的男朋友。
医生对圣耀很好、也尽量照顾到圣耀思念亲生父亲的心情,医生很体谅圣耀迟迟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圣耀始终相信他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为了某种原因不能跟他们母子见面。
但是,圣耀对医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为他知道医生叔叔一直努力争取在圣耀心中的认同,但圣耀一直到国中一年级,还是只称呼医生为叔叔,圣耀生怕他一旦开口称呼医生叔叔为父亲,他的亲生爸爸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而今天,在这个特别的节日,圣耀终于决定给医生叔叔一个特别的礼物。
「今天是父亲节,这是送给你的。」圣耀拿出一个黑色的带子,里面装了一颗深灰色的名牌保龄球。
「谢谢!叔叔好高兴!」医生叔叔笑得合不拢嘴,他是保龄球的业余高手。圣耀在父亲节送他礼物,这还是三年来头一遭,其中的深意他当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没有钻洞。」圣耀说,他看见医生叔叔开心的模样,他自己也跟着愉快起来。
「谢谢,我爱你。」医生叔叔亲吻了圣耀的额头,令已经国一的圣耀耳根发烫。
「我也是。」圣耀嗫嚅地说。
那一天晚上,医生叔叔开着奔驰轿车,喜孜孜地去运动用品店钻保龄球的指洞后一小时,圣耀的妈妈就接到一通医院的紧急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医生叔叔的死讯。
医生叔叔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被酒醉驾车兼逆向行驶的混蛋撞个正着。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有安全气囊保护的关系,所以医生叔叔还来得及说完几句遗言:
1。 好痛。
2。 别动那里。
3。 痛死了。
4。 快注射高剂量的吗啡。
5。 好痛啊。
6。 谢谢你,圣耀。
圣耀就这样失去第二个父亲,就在他认同这个温柔的男人为父的那一天。
「你怎么这样倒霉?」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圣耀叹了口气,在桌子上乱涂乱画。他虽然已经不想当漫画家了,但他还是有一双灵巧的画手。
今年圣耀刚上国三,虽然他补习课排得满满的,但他的功课却未见起色,总是在班上的最后几名打转。
「后来呢?你妈妈不是又嫁人了吗?」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问道。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的命运正与圣耀的命运产生某种联系。
「对啊,她嫁给开出租车的王爸爸,后来又嫁给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圣耀说,关于这个答案,他自己也很无奈。
「又嫁了两次?」女孩眼睛睁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说我妈妈有克夫命,让我妈妈很难过,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实是我害死了三个爸爸。」圣耀说,他对自己的命运开始有些模糊的揣测。
「为什么?不要这样想啦!」女孩安慰着圣耀。
「是真的。」圣耀把头轻轻敲向桌子,敲着敲着。
第一个爸爸失踪了,第二个爸爸跟第三个爸爸都在圣耀认同他们为父的日子横死,这令圣耀怀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负着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对他多好,圣耀都冷漠以对,深怕张叔叔又给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学后你有补习吗?」女孩突然问道,脸红了。
「有啊,不过不去上也没有关系。」圣耀说,拿着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鸦。
女孩帮忙圣耀将擦屑拨到桌子下,又说:「那我们去拍大头贴好不好?我发现有一台新大头贴机器在我家路口。」
圣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嗯。」圣耀笑说,女孩看到圣耀脸上的笑容,也在心中举起胜利的手势。
隔天,圣耀背着贴有女孩跟他大头贴合照的书包,骑着脚踏车愉快地来到学校,但旁座的女孩却没有出现。
到了中午,秃头导师带来一个令人难过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学回家时,遭街头警匪枪战的流弹误击,经过一夜的急救却告失败,请同学为她默哀一分钟。
圣耀傻眼了,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铅笔盒上的大头贴上。
大头贴上的两人脸贴着脸,旁边写着「干哥干妹 first day !」,圣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绝明白。
因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阴暗魔手。
「为什么会这样?」
圣耀自己问自己,他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各占一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过了一个月,学校要毕业旅行了,目的地是垦丁,圣耀带着满腹的苦闷坐上游览巴士,叹息女孩无法同大家玩乐。
圣耀的三个挚友知道他心情恶劣,沿途刻意跟他谈天说笑,四个人挤在车后打牌,从梭哈、大老二、捡红点、二十一点,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轮,大家的脸色却颇异样。
圣耀已经连续三次从一开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频繁的相互抽牌里,却没有人抽到过圣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没有。
鬼牌好象黏在圣耀的手指上,谁也无法将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圣耀突然说,脸色极为苍白。
「嗯。」千富假装冷静。
「好啊,玩别的吧。」国钧也说,颤抖地洗着牌。
「看录像带啦,都不要玩了。」志聪比较胆小。
其实玩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游览车在瞬间翻覆,速度之快,车厢内几乎没有人来得及发出应景的尖叫。
等到车子四轮朝天地躺好,女生尽情扯开喉咙时,圣耀却盯着三个血流满面的挚友发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阴暗命运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夺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圣耀四周滴着。
千富、国钧、志聪,眼睛睁得大大的呆看着圣耀,无言地询问圣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么回事,圣耀恐惧这样疑惑又无助的眼神,却又无法回避好友临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们。
后来意外过后的伤亡清点,更印证了圣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车上所有的师生都只有轻微的擦撞伤,只有车后的三个学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绝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亲密关系的人,都会死掉?」圣耀痛苦地问。
「一点也没错。」算命先生笃定地说。
「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为幽默地说。
「干!」圣耀大骂,站起来就要走。他不认为自己命运有任何可笑之处。
「年轻人真开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撑起笑脸,拉着圣耀请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穿著国中制服、满脸气愤的小伙子,猜测他脑子到底装些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将他身上的钱掏个一乾二净。
地下道里还有五、六个以算命维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圣耀唤住,这笔活生生的生意铁定飞到别的摊子。
「说完了你的故事,该把你的八字给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着毛笔,煞有介事地将圣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时辰抄在红纸上,满纸腾墨,他可是这个地下道有名的「王飞笔」。
圣耀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的毛笔时而飞扬、时而顿挫,王飞笔一皱眉,圣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圣耀的眼睛就睁大了一分。
「有没有解?可不可以改运?」圣耀急切问道。
王飞笔心中嘀咕着,他开始怀疑这位命运乖违的少年刚刚说的故事是不是编的,要来考验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盘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无大灾大难,更时有偏门小财,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纯朴,故能立小家小业,四十岁许还有机会聚大财,就算你把命盘给别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说法。我说你 。。。。。。 刚刚的故事是编的吧?」王飞笔淡淡地说。
「当然不是编的!我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编故事上?」圣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点是略犯桃花,但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缺失啊?若说你的遭遇奇惨,这也不对,你的印堂红润,丝毫不见发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飞笔沉吟着。
圣耀知道王飞笔并没有在唬弄他,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横死非命,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