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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瑟只见他一道怒眉轻蹙,似有怒意,但眼神却不那么确凿愠怒。她觉离他太近了,简直要感觉到来自另一个个体的温度,于是脚步虚空地退了半步,“皇上有话好好说。”
弘历又进了半步,语气坚定,“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便作罢。你告诉朕,此刻,新的你,面对新的朕,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不怒自威,她被凌空一震,吞吐起来,“我,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总有人,喜欢你,你也不乏喜欢的人。何必非要问我?”
第一次有女人敢用“我”在他面前答话,他更觉温暖,于是又近了寸许,另一手扼住她的腰肢,让她再退不得,触到她那双慌张的,琥珀般清亮的眼睛,只觉她眼神变了。却比从前更抓人,一时忍耐不得,将腾着热气的双唇贴了上去。
叶瑟两只手均动弹不得,只觉有一种虚无的温暖和更严峻的危险在靠近自己,用额头往前用力一磕,恰巧磕在弘历炙热的唇上。也磕在他心头。
他立即松手,叶瑟险有些站不稳。
弘历些许尴尬,间杂不解、不甘与愤怒,“失忆一场,别的不见长,力气倒如虎似牛了,朕真该把你从后宫拨至前线。”
叶瑟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皇上无妨吧?”
把自己颜面伤至那种地步,她还能不知轻重地这么一问,他完全拿她没辙,愤然离去。
叶瑟却怔在原地,回想方才的情形,有几分血热,但更多的是心惊。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决计不能坐以待毙,总得寻个法子解脱。
法子她很快寻见了,便是新选的秀女们。等苏云裳入宫还得两年。这两年间,谁敢保证皇上不会如那晚一样失态。若那样,到出宫之日,自己便不能全身而退。如今,她该推波助澜,为皇上觅一新宠,让他无暇念及自己,也无暇看穿她。
她应约邀巴林?绮梦、兰悠和林映槿来永和宫一聚。
绮梦面露喜色,“今个儿,皇后娘娘给我们分处所了。”叶瑟听得颇有兴致,但缘何未见永和宫有人迁来。
“皇后娘娘召我时,说让我首一个选。我本来要选姐姐的,可皇后娘娘提醒说,这次八人,独我一人封了贵人,还是从位分高的选合适些。显然是促我去慧贵妃那边”,绮梦绘声绘色地拉着叶瑟的手说个不停,“我便想,既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倒没必要拂她意。况且如今宫中嫔妃众多,却仅有一位贵妃,可见其恩宠极盛,跟她同住,或许比跟姐姐更有奔头呢”,说罢,觉自己说错话,忙止言。叶瑟却笑得欢快,顶喜欢绮梦的性子,在宫中实在难以寻见。
绮梦见她不气,又问:“贵妃娘娘荣宠可真那般盛?”
叶瑟怔了,她对后宫诸事完全不解。可又同她们说不明白,想起那天慧贵妃对皇后和太后都态度傲慢,想来确凿,便应了:“那是自然。要不然说是贵妃嘛,必定同贵嫔不同嘛。”
绮梦封了颖贵人,兰悠和林映槿分别封了兰常在和秀常在。这本没什么,只是若说入住寝殿,兰悠差点哭出声,她被分去愉嫔居主位的永寿宫。且不说主位不得宠,单是这名字…永寿宫,虽表达了人生的美好祝愿。但哪个如花似玉年龄的姑娘喜欢这样沉重而毫无美感的处所。
众人见林映槿全不搭话,正好奇她被拨至何处。直至她轻描淡写“永和宫”,众人才愕然不已。
叶瑟忙打趣:“你就这么不愿与我同住。”
映槿羞涩一笑,并未解释,绮梦插话:“她就这性子,你让她住进养心殿,她也这德性。”一席大胆假设让永和宫溢满欢声笑语。
三日后,叶瑟约皇上至御花园,名为寻回记忆,实则,待皇上到了,她却躲在一株百年海棠树后不肯现身。
皇上原本心中升腾新的希望,可她迟迟不来又令他不快。便在此时,绮梦三人便被叶瑟安排出场。三人假意赏花,无意撞见皇上。
皇上反复见三人几个来回,但心想今日所约之人是云锦,便不愿节外生枝,假装未见三人。但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也不见所约之人身影,他便乘着怒气,走向三人。
一见面,顾不得欣赏三位的美,便问:“你们跟随朕到底是因为朕的身份还是朕这人?”突然针锋相对的问题,显然是将对叶瑟的怒气发泄到三人身上。
绮梦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端量皇上,觉他比想象中年轻得多,也俊美好些,而且有一种适度的距离感,于是在宽袖底下偷偷自掐一把,自问“这就算一见钟情吧。”她最先发话:“臣妾不论夫君身份,嫁谁都盼一生一世一双人,别无他求。”皇上心内先是一动,随即却一沉。
身为帝王,连对皇后,他都不敢许她这样的愿望。纵使眼前这妙龄佳人姿色上乘,他也觉她有些不知好歹。于是,笑意还未绽开便敛了。
听绮梦答完,映槿又不接话,兰悠只觉忐忑从心头到喉咙一路花开,说不出话来。脚下有些虚无,不相信这是当今圣上,自己所托终生之人正同自己讲话,但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让他听到自己的表达。于是她努力站定,试图声音平稳,“臣妾不求闻达,只要臣妾尽心,皇上如意,就算不负圣眷皇恩与最好年华。”皇上嘴角似有一抹浅笑以示赞许,这女子显然是有礼数读过书的。但细想又觉过于妥帖,少了那么一点少女的率真。
“你呢”,皇上转向始终沉默的映槿。映槿笑意浅淡,不娇羞亦不紧张,“入宫前自是因皇上身份,如今臣妾已没得选,当一心侍奉皇上。”
这一席不讨巧也不动人的话语,弘历却觉颇为受用。第一眼见她,单看面容并无明显可摘之处,可如今细瞅自有风韵。后宫服饰尽管繁复华丽,但因过于强调端庄与尊贵,比起民间服饰,更不显女子身形。可她还能在松松垮垮的华服下凹出自身形态。风吹过,腰线深深收了,臀线高高耸着,依稀瞥见两条腿比严冬形态最美的檐下冰挂还要长直。是难得的骨相美人。再回看脸,似乎也没刚才那么平庸了,下巴小巧而温柔,眼睛不大却细长,眉虽浅淡,却衬了她寡言的性格;偶尔笑,微露几枚泛着贝色的玉齿。
弘历环顾四周,迟疑许久,想云锦定是不会来了,向映槿伸出手,“你可愿陪朕走走?”
躲在海棠树后的叶瑟,手里绞着一尾枝叶,直到见皇上携映槿走远了,才肯收回目光。一顺手,竟将枝叶拽离树干,口哼一气,脚底踢踢打打走开了,心里道:原来皇上对自己,哦,不,对云锦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第12章 忆娘亲()
叶瑟再次遇见永璜,已是春红柳绿的盛春。
叶瑟心里感叹,这人可真怪,总伴随一种明显的气候征象而来。初见,春还未至,再见,在方始明媚的初春。这次见,已是万木花树,繁花似锦。
许因美景陪衬,不过见了三次,却觉得认识他很久似的。
这一次,永璜未觉叶瑟到来。他横一只玉笛,美妙而悲涩的旋律从笛孔飘出,叶瑟听得入迷,却听不出其中的感情思绪。
因鼓乐歌舞,素来非她所长。所以,她无从加入或打扰他,只好尬立一侧。
良久,永璜侧脸看她。这一次,他没有往日的明媚眉眼,眼中倒似锁着一汪幽深的哀愁。与他年龄所不符。
没错呀,叶瑟在心底重复,依旧是那位年不足弱冠的湖边少年,还是青衫玉带的落拓模样。可总有什么变了似的。
她惯于他的阳光明媚,诗意、怪诞甚而心血来潮,总之,是那个有趣的人。说也奇怪,自己不过见他三次,又有何资格言惯于呢。
永璜望她好久,却没任何言语或表情,复望湖面,仿佛她没来过。
“看来你不欲理我,那我便走了”,叶瑟说着却不走,试探地张望。
“要走早走了,何必相问”,少年终于笑了。
叶瑟心底舒一气,对嘛,这才是他。可旋即,少年又锁回哀愁,怅望湖面。
“知道么?一个人若有心事,定不要告知熟识之人。”叶瑟眨着眼睛说。
“哦,所以呢?”
“同我讲呗,你我并非熟识之人,我也不欲知你姓名。”
永璜心底一热,有多少年无人关心自己心底所想了。竟不如眼前这不过见了三面的姑娘,况且她以不痛不痒的方式问自己,让人没有压力。
“都羡我锦衣玉食,谁识我心底愁味?”永璜开门见山。
“若这也算烦恼的话,我倒希望多给我一些锦衣玉食的烦恼”,自小颠簸流离的叶瑟对于每食餐饱都是奢望,自然觉得他的愁绪矫情,“人填饱了肚子,便容易胡思乱想。我儿时,所有的想法,都在于饱餐一顿。每吃上一顿,都感谢上天厚道。”
永璜心底疑惑,宫女虽不全出自名门官宦,但也不至家世寒微至此,怎会连饱餐都成奢望。可一见她真诚的眸子,又不似说谎,在心底又心疼她一记。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在锦衣玉食之外的苦恼了?”叶瑟故作轻松。
“没什么”,永璜勉力一笑,“只是想额娘了。不该把这悲伤情绪感染她人。你莫见怪。”
娘?叶瑟心底猛烈一震。湖中一条锦鲤突地跃了起来,那鱼鳞片整齐,她盯久了竟怅然,脑海中一副模糊的画面在努力清晰:那瓦片房顶就和此刻的鱼鳞长得相似,童年的自己骑在屋脊上,院里梳着双辫的女子唤她下来吃饭。那辫子又粗又长,女子在笑着。那女子应是娘亲吧。她每想试着让那场景清晰,却总忆不起更多细节。另一帧记忆便是六岁那年被抛弃的街头了,那条街特别长,不拐弯,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
想着想着,一滴泪叮咛落入湖中。好在自己的泪同自己一样渺小,像偌大宫城落下的一粒尘埃,无人察觉。好在身边少年没有发觉自己的悲伤。
“这些年过去了,生老病死的道理自然明了。可总有些遗憾,若能回到儿时,我不会抱着额娘不让她离开,我只会将她和阿玛的手放在一起。”永璜也不觉滑下泪珠。
叶瑟慌乱揩了自己的泪,望向挂着泪珠的少年。她真想伸手为他拂去泪珠,像珍惜自己的悲伤一样。可她还是转过头,不打扰他的悲伤,“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哪听得懂。”
永璜续浸在记忆里,当年皇阿玛和额娘在一起的场景少有其乐融融,亦没有爱的气息。这才是他骨子里真正的安全感缺乏,比庶出的空虚严重得多,比额娘的缺席还令他自卑。皇家子女,最初自尊心和骄傲感的建立,不倚仗额娘位分高低,而是皇阿玛对额娘的亲密程度。
想到这里,他更痛自己的经历,恨自己的身份了。
叶瑟不想他长久浸在悲痛神色中,“你阿玛还健在?”
永璜点头,“嗯,好着呢。”
“那你也算幸运,可以同阿玛一起怀念额娘。”
“阿玛自己不怀念,也不准我怀念。”
“天下还有这般爹娘?”叶瑟惊问,随即发觉,自己的爹娘似也不优于他们多少。
“记得以前阿玛没时间陪我们,额娘就带我到湖边放花灯,她在花灯里认真写了很多愿望,猜来应全没实现罢”,说着,永璜眼底又涨了新的泪。
“若你能寻法子带我出宫一次,我陪你去给你额娘放花灯”,叶瑟道。
永璜想说在宫里放,又怕泄露自己身份,于是编凑道:“哪个女子不喜欢盛世繁华,我想为额娘在宫中放一次花灯,就在这面湖怎样?”
叶瑟一边在心里忖度他这个愿望的可行性,一边决意排除万难帮他实现这个单薄的愿望。
“是哪天呢?”
“下个月初三。”
“好,初三亥时,我同你一起放,就在这面湖。”
“不会被人发觉?”
“我帮你掩人耳目。”
“你做得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瑟狡黠一笑。
次日,叶瑟寻由求见皇上。弘历一见她,心里又爱又气,一听她的来意,心中更是百抓千挠,想别又是一场空欢喜。
“皇上,从前臣妾可喜烟花?”叶瑟问。
没头没脑的一问,令弘历略微沉吟,“似是喜欢的。”
叶瑟乘势而上,“臣妾可去过丰泽园?”
“丰泽园每年正月搭戏台,自是去过。今年正月,因你重病,便没设。你记起什么了?”弘历急切问。
叶瑟一阵心虚,“定是,定是想起什么了。”见皇上一阵喜色,“臣妾醒后,与姐妹们似更疏远了。因我一人,败了众人正月赏戏的雅兴,实在不妥。何不在丰泽园把戏补上,顺便燃放些烟花助兴?”
“好”,弘历爽朗应了,当即差人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