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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魂飞魄散地奔逃一阵,随便寻间屋子扎进去筛糠。虽然明白移尸尚未完成,心中也是焦急,但委实受惊太过,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摸黑靠近井边。待得天亮,你惊魂稍定,正妄图补救,奈何莫成早起,已发现了尸体。装束固然引人联想,尸身却不在井中,戏没有作到十足,难以误导众人思路,这才有了报知官府以及之后的许多麻烦。等到清点人数时,发觉少了红翎,你隐约觉察出了夜间的。所以,大理寺要缉拿‘逃犯’时,你才出言阻挠,说什么放她自由。将借口设计为夫人托梦,极符合一贯的痴情形象,倒是个妙招;解释中还提前讲述了‘兰儿游说表公子’一段,后面身世经历的可信度于是大大增加。明明是案件疑凶,苦主却不愿她归案,本来极突兀的事情,如此一番渲染,倒显得合情合理了,真不枉在下赞你聪明!
“可不论如何掩饰,此案从一开始,条理便极其清晰。凶案发生当晚出走的人物,若非凶徒,必是重要证人!而逃离又不敢报案本身,就从侧面指示了凶手何人。若她所见的行凶者是宅子里任何一名下人,都无须惊动官府,直接找到老爷,即可将其惩办。而她无法这样作,因为凶手就是主人,就拥有着令她惧怕的财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隐匿避祸,也是人之常情。但她究竟是个朴实丫头,为自保而无法替恩人伸冤,始终觉得愧对夫人。”
离春一番讲述,终于停顿下来。封乘云早已失却生气,魂魄仿佛离了体,两眼迷蒙着。现在眨动两下,好像刚刚睡醒:
“听你的意思,红翎找到了?”
“不然,你以为莫成为什么跑出去?我告诉他,他等待的人,现在大理寺监牢。只一句话,这么大个人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自红翎失踪以来,他可是思念得很。那日井边祷告,对女鬼‘拆散有情人’颇多不满呢。”
“这两人倒真是可爱啊。”封乘云自嘲般摇头低笑,“还好,没有因此事令他们分飞。若我说,能少造些孽,也是我心所愿,只怕无人相信了吧?”
“你所说是真是假,我自然可以分辨。”
“是啊。我苦心隐瞒的,都骗不过你。”
说话间眼睫低垂,似乎较之前伪装时更显凄凉。
正此时,只听得门外一阵杂沓脚步声响,厅前转眼间列开一队官差。为首一人,正是丁烨。
封乘云抬眼看见,却无动于衷,似乎早有预见般:
“这一日,我想过无数次;真正到了眼前,倒也不怎么可怕。我是无所谓了,只是亦然……”
“这你毋须担心。他可回去闽南,与外公这唯一亲人一起过活;就算祖辈人年迈,精力不济,长安的房竞萧夫妇或许愿意照顾这一老一小。无论亦然到了哪里,离春都可以担保:在他懂事以前,不会知道此案。他娘亲就是遇鬼而死,之后痴情的爹追随爱妻而去。”
“安排得这样妥当,我若还不放心,倒显得矫情。”封乘云温存笑道,“不过,等到秋决时,再想瞒过他,怕没那么容易了。”
虽是这样说,但听他口气,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话音落地,他按着桌面缓缓站起,自离春身边擦过,往差官方向走去。将出厅门时,忽然驻足,半侧过身子,迷离问道:
“还有一事,自犯下罪行,一直都在思考,可惜至今也想不通。你既然可以看透人心,可否帮我这个忙?”封乘云眉头微皱,好像这问题极重要的,“你告诉我,玉蝶她,爱我吗?”
“夫人她,爱你入骨。”离春知他执着于答案,转身走到他身畔,“若是在乎贵贱,最初便不会嫁你;若是要以身份欺人,早早出手,管得你动弹不得了,哪里会等到今日?无论你如何过分,她也是忍让为先。自始至终,她要的都是你的真情,而非你的屈服。”
“我也这么想过,可惜并不……”
“并不相信?抑或不愿相信?”离春冷笑,“夫人表现得,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她以仁心待仆从,因为心爱的妹子和丈夫都曾并不高贵,嫁人前后从未有变。这已是一种表示,你的眼却视而不见。就算细微之处你不能体察,那随处可见的鲜艳蝴蝶,你总看得到吧?”
“蝴蝶吗?”封乘云眼色朦胧,如同置身幻境,“近几日时常梦到。一只蝴蝶,落在一朵花上,那花觉得无比厌烦,拼了命般驱赶它。于是,那蝴蝶飞走了,只剩下那朵花……我真想知道后事如何,可惜不能。因为每到此时,便心中绞痛,痛得醒了。那梦中的蝴蝶,与她绣的那许多一模一样,五颜六色的,极是好看。”
“听说总共要用七种彩线,婚前自创的手法,在下始终觉得不可思议。这实在太过繁复,又非生计所迫靠针指过活,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乏味且毫无必要。于是,总认为其中必有深意。想当年,你二人互相倾慕时,这段恋情不受任何人称许,一直遮遮掩掩。坠入情网的女子,皆爱将心境与人分享,却对最要好的姐妹都必须保密。胸中激荡的柔情无处宣泄,这时通常会悄无声息地作些只有自己明白的小动作,过程中暗自窃喜。而这寄情之物,八成就是蝴蝶绣。如此细密厚实的布线,不见一丝空隙,倒想是在掩饰什么。也许在那下面,藏有夫人的美梦。这仅是推测,在下也不曾拆开看过。你若有机缘,倒可以看看。”
安抚似的,离春贴近了些,在他腰侧拍了两下。封乘云身子顿时僵直,眼神闪动片刻,恍悟般回身一揖到地:
“多谢了!离、离馆主!”说着逸出一笑,“还是只能这样叫你。除了玉蝶,我真的叫不惯其他人‘娘子’呢。”
这一次的神情,较往时更是凄冷,并透出几分莫成似的纯净。而相同的说话,让人不禁忆起书房那日。虽只短短几天工夫,却恍如隔世。离春一时竟想不出当时是怎样作答的,许久才依稀记起“随意”二字。那时他的话语,不知触动了哪条心弦,当下自嘲般归纳了一遍身旁人对自己各不相同的称呼,只是不能出口。
现在,对着他渐渐行去的背影,离春在心底默默念出完整的回答:
无论怎样叫,您称心就好!众人对我的称呼,一向很是随意——亡父唤我“离儿”,孟白雷打不动地叫我“小姐”,苑儿喊我“馆主”,客人们称我“离娘子”。而外面这些差官,他们尊我为“夫人”!
大理寺卿杜清平,正是我家夫君。
尾声
一日之后,乱神馆后园。
此处自然比不上豪门大宅的气派,占地要小得多,唯一景致便是一株扭曲错节的梅树,摆设只有位于其下的石桌石凳一组。
是时,石桌上放置着一只茶盏,对应的石凳上坐着那位白衣缀绿纹的公子。长安人对此君的评价,只得十四字:风姿不似世间人,俊美仿若花中仙。即使夏日炎炎,身处环境也颇为荒凉,他近旁依然荡漾着盎然春意。
这位花中仙人,现下双手交互吞在大袖中,眼巴巴地凝视着面前的茶水,一副无奈委屈的可怜模样,小心翼翼道:
“离离,乱神馆的收入,加上我从三品的俸禄,还不够你买茶叶的么?”
“抱歉!独叶茶是我乱神馆特色,不改!”
离春微微笑着,将手中的一盘糕点撂在桌上。杜清平见了,双眼顿时璨亮,脸上的沮丧一扫而光:
“这!这不就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承接这案子的无意发现。”
杜公子惊艳地拈起一块,仔细辨识:
“不错,不错,正是它!我为这美味朝思暮想,也不止一日了。”
“你这人哪!凶案现场的细节,可以过目不忘;自己买回来的吃食,居然不记得店铺的位置。”
“当初为了寻它,我整整绕了长安城三圈之多。”放下糕点抬起眼,顽皮试探道,“还道你是留了心,特意找来的。”
“也去绕个几圈么?我可没那许多闲工夫!”
“却有工夫为大理寺断案?”见离春不自在地转开脸,清平穷追不舍。
“接生意时,谁知道就是报了命案的那个封家?”
“那块玉板上,难道没有刻出‘封亦然’的名字?”
“名字大约刻在背面,我又没有翻了去看。”离春眼神悠远,悄然露出些寂寥来,“那一面除却名姓,必然还刻有生辰八字。通常人可不愿这些东西被我看见,怕我这半人半鬼的暗中下咒呢。”
“你总是这样啊。”杜公子轻叹,望着那单薄侧影——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却早已绘成了一叶枫红——不禁泛起笑意,“纵然不是有意,也令我省去了被何大人纠缠的麻烦。”
“若真是一点不怕,怎么一下朝就躲到乱神馆来?”
“呵呵。”讪笑两声,“京兆府过些时候又要巡城了,直接回大理寺会被堵在里面的。他可是积压了近一月的火气,我也不敢迎其锋芒。”
“说起来,你请假还乡,成果如何?”这一问状似无意。
“成果?哦,回朝销假时,吏部威胁要扣我俸禄。”
离春“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杜清平急急牵住她手:
“别!其实,刚到家时,我便把擅自结亲之事告知父母。他们十分欢喜,直说只要我如意就好。”
“杜大人!”离春转身正视,“你若以蒙骗妻子为乐,就该娶个蠢笨的女子回来!”
“嗯……确实没有这么爽快。初时极气我自作主张,后来见木已成舟不能更改,也就认下了。这转变耗时颇久,只得留在那边作说客,才耽搁了行程,害你挂心了。”
“这么大的人,还怕你走失了不成?”
“真的不怕?”清平凝眸而笑,“那又何必天天跑到驿站去,打听有没有信来?如此常客,驿工们怕是都认得你了。”
“我那是……”
“那是‘纵不我往,子宁不嗣音’。莫要狡辩吟这一句是为了案情,这等拙劣的谎言,蒙蔽得了旁人,可骗不过我。”
离春眯起冷眼,阴沉道:
“看来我身边是被你安插了眼线了。”
“这眼线还告状说,你又不修边幅便出来接客……”
“乱神馆不是落花居,‘接客’二字慎用!”
“还因一心探案而作息混乱,早起晚睡,三餐不继……”
“真忙起来,谁还记得这些?”
“推断案情时,也武断得一如既往,一竿子打死全天下的男子……”
“出口之后,立刻限定过‘一些’的。”
“而且,犹不改欺诈之风!”
“这是乱神馆的立身之道,谁叫当年查封时,你不坚持到底?”
“这一次过分行险了。你要冒充的,可是人家的娘,骨肉血亲,万一被人识破,你可曾想到后果?”
“若是太容易蒙混的,这生意还就真不接了!”离春眼色一飘,自信中带些轻佻,“你知道,我熟知大唐各地方言,每种都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即便生疏些的,只需抓住几个读音特异的辞句,到时候让上当者听个耳熟,也就过去了。最初在狱中用红翎小试牛刀,她便将我误认为死者了;之后自她口中打听到了夫人言语的特点,以及亦然的昵称,更是如虎添翼。仿音的步骤到此已臻完美,之后自然是仿形。所谓‘相由心生’,讲的就是人时常作出怎样的表情,脸上便会形成相应的纹路。久而久之,就可以望纹识人了。尸首保存在大理寺中,只要仔细查看面部肌理的走向,便可知其惯常的脸色,之后依样画葫芦,还没有骗不过的!”说罢,转脸眯起眼眸,学着自家夫君的模样一笑。清平只觉眼前一花,刹那间仿佛看进了一面镜子,待妻子收敛笑容,一片艳红枫叶衬出的锋锐美貌才逐渐聚拢清晰,钦服之余只得摇头苦笑。
“怎样?连你都能晃住了,平常人更不在话下。”语调颇为得意,“为了愈显可信,还添了绣品一节。苑儿这丫头除了舌头,针指倒也是特长。本想麻烦她破解那独特的绣法,补上未完成的一半,谁知巧遇了玉兰夫人。既然是夫人婚前所创,她的义妹也总该略知一二。我将那收在扇中的半截绣品拿给她,只说要补全了赠给她家小姐的幼子,她就忙不迭应下了。尺寸是按那玉版制的——凭我过目不忘的本领,摸过的物事怎生大小,都记在心里呢。如此几个细节一凑合,还会有谁怀疑确是夫人的鬼魂临世?”
“就算孩童无知,还留个红羽在场,真是自找麻烦!此举不是为了那三十两吧?”清平状似调笑,假作无意地突兀道,“一说我倒想起来,你那柄扇子呢?”
“哦,现下又用不着,收着呢。”说话间眼神一闪。
“不敢示人,是怕被我发现它短了一截吧?”清平自怀中取出两段竹节,轻巧丢在桌上,骨碌碌滚动,“如你所愿——封乘云在狱中自绝了!”
这一句语调阴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