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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示人,是怕被我发现它短了一截吧?”清平自怀中取出两段竹节,轻巧丢在桌上,骨碌碌滚动,“如你所愿——封乘云在狱中自绝了!”
这一句语调阴郁,声气中听不出喜怒,脸色倒并无不悦。离春揣测良久,强辩道:
“听你说的,倒好像是我有意逼死他。”
“难道不是?你着力强调,此案断不可让亦然知晓,暗示他及早决断,切莫拖到公审秋决时;临分别的当口,曾在他腰间拍过两下。你是极厌恶与人相触的,除我以外的人更难得你的主动。此次反常,是要假借拍抚动作,将这两节竹管塞进他的腰带之中吧?竹筒中是那柄利刃,以及另一样令他生无可恋的物事。”
“正如你所说——生无可恋,是他自己不留恋。一个人若是拼命想活,旁人仅凭言语,又怎能将他迫入死地?死志,是早已萌生了的。那时暗中传递凶器,他立刻察觉,瞬时明白了我的苦心,于是躬身道谢,谢我助他得遂心愿。”
“他的心愿?”
“他有心赴死,却仍存牵念。怀着一个疑问,想求得答案,那就是——妻子对他有情,还是无情?这听来荒谬,明明是他手下冤魂,明明是他背叛在先,如此行为未免惺惺作态。可案件已成定局,作伪还有何收益?必是真情无疑了。本来,我对这等为私欲而杀人的案犯,绝生不出半点同情,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但如今对此人倒是恨不起来,所以才想成全,才会拿出证据为他释疑。”
“那方蝴蝶床帐,一开始便是给他预备的?”
“不错。我坚信那其中藏有夫人的心意,制造机会让他体味罢了。”离春抓过一节竹管,从中扯出布料,上面染着片片血迹。原先排布紧密的绣线几乎全部割断,偶尔连着的几丝也杂草般四散零落着。蝴蝶轮廓的中心,一针一线清晰地刺着两字——“程云”!
“这才是他的本名吧?妻子的深情一目了然,再怎样也无法反驳了。”离春的指尖刮着那些血污,“其实,他心中比谁都要明白,却刻意自欺——说到底,他是个人,就只是个人。从头至尾,都逃不出一颗平常人心的支配:
“初时,他身份微贱,经常受人打骂,危难关头得到善良美貌的小姐庇护。因感恩而生情,并非女子独有的心境。加上之后数年日日相对,酝酿出一份纯美而毫无杂质的真情。然而,由于身世悬殊,心上人与之两情相悦,却要三缄其口;一起长大地位对等的姐妹,劝他停止妄想;在长辈眼中,佳婿另有其人,而这情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一切种种,当时年纪尚轻的他,怎能不去在乎?人一旦抑郁到了极处,越是世所不容的事情,就越要去做:‘既然天下人都以为我配她不上,我今日就赌咒发誓,非将她娶为妻子不可’。由单纯爱恋变得执着于‘得到’,很多赌气的成分在;两人之间的情感,也许还未达到可结连理的程度。这一下冒进,即使最终成功,根基也不稳了。等他得偿所愿,正要舒一口气时,却发觉自己跳出仆人的行列,倒成了永远低人一等的赘婿。在岳家许多事都作不得主,又因明镜寺之祸惨遭迁怒,唯一的儿子竟不能传嗣程姓香火。处处受制于人的根源,正是结了这门亲。于是,妻子便从保护他不受欺负的人,变成了直接压迫他的人。
“长期处于失衡的情境,这日子要怎么过?好在他们很快离了闽南。来到长安后,如同拨云见日,他的心态稍见平和,试图寻觅一条和缓的途径,以消除自卑。刻苦修养之余,在京畿这陌生之地着意掩饰着赘婿的身份。刚踏进封家时,我便察觉到主人似乎在隐藏什么秘密。以那宅院的大小,仆人实在太过稀少了。红羽标榜老爷不爱排场,但听那‘牡丹姑娘艳名远播,名头越盛,面子越大’的言论,显然不是个低调的人。有心又兼具财力,却并未招摇过市,恐怕是迫于形势,怕人多纰漏大,有眼尖的看出主人间关系的不寻常。封家在此定居五年,下人中资历最深的管事却只来了两年,之前的一段时日,难道无人伺候?或者是集中地更换过一次仆人?是因为那隐秘暴露了,旧人不可再用吗?
“由此可见,他对入赘一事何等在意!夫人体贴,想也察觉了,于是放低身段,竭力作个贤妻;为免触及丈夫心中伤痛,尽量不去张扬往事,甚至连父亲都不常提起。只是,这世道高低贵贱如此分明,无论身处上位者如何迁就,受欺压的一方也不甘心领情。因为,人一旦陷入某种心境,便难以自拔,任何一件无关的事情都能与之牵连上。例如,别个男子沾惹红颜,正妻不依时,他们甚至窃喜‘是娘子爱我呢’;而同样的事落到他身上,他便以为‘玉蝶管制我,只因我是赘婿,是专属于她的’。如此,越是相处,隔阂越深,越觉差异巨大。此时,已有些绝望了。为了反抗,才愈加往青楼去。这只是手段,要借此证明自己可以与旁人一样;妻子忍让了,便觉得扬眉吐气。他对牡丹姑娘并无情感,连迷恋都称不上。说到迎娶她时——妻子已逝而再娶,应叫做‘续弦’;他却说‘纳妾’。在他心目中,这女子至多是个‘妾’,而‘妻’只有一人!
“其实,仅凭案情推断,说他贪花恋色,苦心设计,谋夺家产,也无不可。但若是蓄谋杀人,怎会留下墓碑那大破绽?到底还是逼到绝境愤起行凶合理些。作为起因的赠珠,不过是一场测试,看自己能否像其他男子般支配妻子的财物,夫妻间真正不分彼此。而最终酿成如此恶果,也是始料未及。杀人之初,惊惶恐惧;忧思过度,便麻木茫然,之后才渐渐清醒过来。对于亲手做下的事情,他会如何反应呢?这极有趣!如同他的梦境,夫人就是那只彩蝶,停驻花上时,那花觉得沉重,拼命要赶它;待它真正飞走了,花枝空颤时,才惊觉孤独,恍悟自己竟一直恋着它。他是始终爱慕妻子的,初时痴迷,婚后被自怜蒙了眼睛,看不到这份情谊,只当夫人是胸口重压的一块大石;夫人去后,大石移开,呼吸顺畅了,反而又回到最初逾墙相见时那单纯的爱恋。为掩饰罪行所表现出的伤痛,不全是作伪;能在几日之间构思出那一番偷天换日的谎言,也并非天赋聪明,而是在他心底深处,曾无数次希望自己就是与妻子地位对等的表少爷。表面显露痴情,心底却感应深刻,越来越是入戏;尤其与我说那一遍往事,愈加回忆起当年的柔情蜜意,蓦然醒悟:难道我竟亲手杀害了挚爱我并为我所爱的女子吗?人到此时,可没有勇力坦承,只得抓住之前受压时的委屈不放,认定妻子对他无情,如此方能不被愧疚击溃。所以,到无法隐瞒时,才会那样问我,求一个答案,明白已有赴死之志;而到了牢房之中,用那短匕刮去蝴蝶双翅上的绣线,赫然见到里面藏的,竟是自己的本名时……他如何不死?他怎能不死?”
离春平日谈吐间,从不流泻真情,说到此处,却偏过头去,按在石桌边沿的手掌微微颤抖。杜清平默默凝视,悄悄伸手过去扯她衣袖。明明尚未发力,离春本该无所知觉,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顺势一个旋身,坐上夫君的膝头,面颊滑靠在他肩胛:
“你说,他在狱中自戕,该算是畏罪,还是殉情呢?”
清平缓缓拍抚妻子臂膀,轻声道:
“这一番内情,在封家怎么不说?”
“一些话,与你说说也就罢了;当着外人的面,真露出个愁惨的模样来,不丢脸么?”
离春略抬起头,见脸侧的朱砂竟在他肩头染上一朵枫叶状的红印,一愕之后颇觉温馨有趣,便换个地方枕下,企图故技重施再印上一片。双手也顺便攀上来,绕住夫君脖颈。
清平静默良久,开口时语调不无担忧:
“如此说来,你真的只为遂他心愿?”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图谋?倒是你啊,杜大人,久别重逢,就先扯上许多琐碎事,兜了几圈方才谈及正题——原来是要问案子。开头说些不要紧的,待对方放松警惕,忽然单刀直入……天下做过亏心事的,可没有谁不都惧你这一招。大人是将我当作犯人来审了?”
“这可不敢!我只是怕你偏激,恨透了负心的杀妻凶手,便想跳过大唐律例,自己作这裁决。若非私心所致,那就无碍了。他死于狱中,只能怪入牢时狱吏搜身不细吧。”
不错,凭那胡狱丞,搜身自然是不细的。那样的小人,你抓到他犯错却体谅了,他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暗地笑你痴傻,做起事来更是加倍的玩忽职守。所以,才要探监,才要姑息,借此助长其狂妄,不然,封乘云要如何顺利自绝呢?
他欲求死不假,但人性终归贪生。若不抓紧他万念俱灰的时机,一旦想开了,真来个翻供倒也不怕。只不过,大理寺屡次越权办案,着实惹毛了何大人,他正盯着抓把柄呢。一声“冤枉”喊出去,惹来权力介入的话,哼!在这官场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不也错翻过不少?与其留下这个变数,不如遗下定案的卷宗和一具尸体,来个死无对证,让好斗者无刺可挑,最后由胡狱丞担个“监管不严”的罪名,此事就此揭过,岂不稳妥得多?
离春紧偎在清平颈边,双目射出寒光:为了自己的夫君,别人的夫君嘛,还是死了干净!
这番心思,可不能让清平知道了。沉默太久怕他生疑,离春眼瞳滚过几圈,自然想到话说:
“虽然这一次,我能够体谅凶手的人之常情,但此案终究是特例。我的观感,仍与嫁你之前一般——天下男子之言多不可信,且十九负心。”说着扬上脸来,望着清平侧面,抬指尖在他颊上轻划,“说起来,杜公子打算何时纳一个妾啊?”
清平眼眸瞬间迷离,双臂更揽紧妻子腰肢,勉强正色道:
“多半在我无端暴毙的前日。”
“前日?大人太高估我的度量了。‘妹妹’进门当日,家里的晚餐,就是砒霜拌饭!”
“又在胡思乱想了!”杜清平手臂更收紧些,眼中暗暗凝聚春色,“煞风景的事情也说得够多,你我已分别月余,难道一见面就要被公事烦个没完?所谓‘小别胜新婚’……”
“等。”离春略略推住,“我记得,每审结一桩案件,你都要立刻将来龙去脉整理记录,以免忘记现场细节。这次手快,已写完了?”
“还没。不过不碍的,一切牢记于心。再说,案发那坊又不是第一次去了……”
“什么?你以前到过那边?”离春心中生出不祥预感——似乎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啊!
“那是几年前了,现在的封家还是座废宅。当时,我是大理寺的一名评事,去那里处理两名乞丐斗殴致死的案子。这事倒简单,但那时随身携带着刚刚写好的一篇文章,结果忙乱间弄丢了,害我懊悔了很久,于是对那地方印象深刻。”
“文章?”不祥之感愈深。
“你知道,我除了习惯作案件纪实外,偶尔心有所触,也会杜撰些故事落于笔端。那一篇是这样写的:一位善良美貌的富家小姐,与一个穷书生两情相许。小姐以银钱资助心上人考取功名,奈何那人无心仕途,居然转去作了生意。此事败露之后,那小姐不堪瞒骗,伤心失望之余投井自尽。我认为如此构架与人之本性极为相符,不知离离以为如何?”
离春呼吸渐重,“咝咝”有声:
“我觉得故事虽好,但写于当代,怕被人疑为影射,还是把时空替换了,省得麻烦。”
“你我所见,果然相同。”清平为此欣喜非常,“我便是将此事写在了贞观年间。原稿丢失之后,我还曾幻想:若有一名读书人拾到,并信以为真,广为传扬,也许会成为脍炙人口的一则鬼怪奇谈呢。”
“原来啊……”离春背脊如琴弦般紧绷,一下下点头:让我困扰多日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你!
杜清平却不懂得看人脸色,只顾沉浸在“谈话终于结束”的喜悦之中:
“若没有其他事情,我们是否可以‘慰藉相思’了?”
“那,自然。”离春从他膝上站起,将环在腰间的双手拆解下来,却自俯下身,双臂绵绵缠上清平肩头,眼中仿佛含着水气,神情十分妩媚,“为这次重逢,我也做了许多准备。刚刚从封家血案中学到:夫妻间亲近,不时换些柴房、假山的古怪地方,便可徒增情趣。一会儿你从正门进去,先向左走,再往右拐,右首第二间……”
“第二间?”清平在心中行进,“那不是书房吗?”
“正是书房啊,里面等着个大大的惊喜。你推开门,往桌案上看,上面就是……”
“是什么?”满怀期待。
“是……是我精心挑拣,从大理寺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