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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摩不见了,当人们的注意力被鬼吸引的时候布摩悄悄的退了场,一如他的出现那样无影无形,围场的中央只剩了那个鬼在耀武扬威,发出类似山魈或者夜枭的叫声,阴森冷峭令人毛骨悚然。
布摩退场了,暗中却有另一个发号施令者在指挥一切,那样整齐一致,十几管牛角号忽然就在耳朵边上一起猛吹,震得浑身都酥麻了,脑袋都快要炸裂了;西面锣鼓家伙上劲的敲响,东面、北面的芦笙和木叶呜呜咽咽配合;风声刀枪声波涛声鸟叫声。八个赤膊扎红腰带戴柳条帽的半大后生抬出四只黄斗笠绿蓑衣的稻草人,呈跪姿摆放在场地的四角,俨如四支大号的草标安插在四个门阵之侧。人们停止尖叫和战栗,一起奋勇伸着手臂同声大喊:“逮倒!逮倒!”又从四面火水木金阵中跳出八个为首的力士,两红两黑两青两白,个个魁梧彪悍,都戴着造型狰狞代表各自司事神灵的面具,团团围在那鬼的四周,起劲的摇晃着头颅扭舞着四肢。司火的红衣力士抡圆火把,一面向火中撒扬灰色的粉末,将火焰激得呼呼窜起老高直扑鬼脸;司金的黑衣刀斫斧劈;司水的白衣力士一个端着铜盆,另一个从盆里不断舀水朝鬼泼去,清凉的水一泼到鬼身上就沸腾了冒起蒸汽;司木的青衣又挥动多刺的树枝,轮番向鬼抽打。
鬼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滴淌,满头满脸鼓起拳头大的血泡,却全然不惧,只有愈发凶悍愈发狂野,左冲右撞指南打北。忽然它张开大口“扑”的喷出一大股黄绿色的浓烟,烟团爆炸一般朝四面涌去,惊得前排的人直望后躲闪。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毒烟所过之处:火把熄灭,清水沸腾,刺子木树叶枯黄打卷,钲亮的刀斧竟被熏成猪肺样的漆黑。八位力士斤头把式的败退下来,他们刚一回到各自的阵列就不醒人事的倒下,被同伴迅速架起抬离。另换了八位红黑青白的彪悍力士,携带火把铜盆刀斧树枝出阵,照旧又被鬼喷吐毒烟击溃。立刻又有第三拨人马顶替上场,四周围爆出更猛烈的呐喊声号角声鼓乐声为他们助阵,依旧战不三合便中招败退。不等鬼有丝毫喘息,第四拨敢死队已经神兵突进,不屈不挠的同它围搅成一团;最后这八位力士也踉踉跄跄败回各阵,倒地昏迷人事不醒。
耳畔只听一声大吼,场地四角那四个稻草人中的一个竟霍的站了起来!扮成稻草人的布摩哗的一声从蓑衣里抽出一柄剑,接着又抽出一柄,双剑啪的在头顶一合。两名红衣快步抬上来一盆烧得哔剥作响的炭火盆,“噗”的往地上一顿,激起一大片尘土和火星。又用火钳从火盆里夹出一对烧得金黄透亮的铁铧头,布摩奋力蹬掉脚上的麻鞋,“啊”的一声将一双赤脚一下套进铁铧,顿时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眼见着一股股焦烟腾腾的冒起。
这酷烈的景象教群众疯喊起来,旁边舒薇喊了一声,陈新也咒骂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已经中了魔,同一切在场的人一道如醉如痴,摇晃着身体狂喊:“逮倒!逮倒!逮倒!”我浑身哆嗦的想象着白热的烙铁灼烧皮肉的感觉,那在我高热的头脑中已不再是一种可怕的痛楚而升华为无以伦比的兴奋与快感。
布摩的脸上正洋溢着这兴奋和快感,那张脸就象他脚上的铁铧那样透亮而金黄,他抖抖一身沙啦作响的蓑衣,毫无蹒跚之态的一步一步走向那鬼,铁铧踩过泼水积下的水洼时铧底咝咝冒着白汽。鬼见了他,眼露凶光,威胁的咆哮,几次作势要扑却终于畏惧的躲避开了。布摩在头顶摆舞起了他的剑,剑阵重新开动,剑气呼啸从全场射向同一个目标。布摩敛气凝神,眼放精光,象一只追击野兔的猎鹰,周身上下透着机警和紧张。他脚步移动极快如走九宫,我眼皮都不眨的追随他的一招一式,盯得双眼发酸发涨。他每个动作都精心设计,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沉重的铁铧时时准确踏中鬼的蹄蹄爪爪,鬼每发出一声惨叫,人们就爆出一片呐喊。
鬼又吐出了迷雾,这一回整个场子都被黄绿的毒烟充满。那股难形难容的诡异气息象迷幻药刺激着我的神经,耳朵里进了水似的嗡鸣,一切的声音都远去了,视线变模糊,前面那些左摇右晃的头和脊梁逐渐融成了一体。而我的眼光穿透他们直达围场中央的战局。天地间的一切都隐匿了,只有布摩,只有鬼,两个抵死相争的敌人,看不出谁在追逐谁,有时他们象决斗的双方在以性命相搏,有时却又象一对亲密的舞伴,在一齐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
一切迟缓下来,布摩和鬼的动作被放慢了,我看见鬼眼里闪烁的绿光,烟雾从张开的口唇和鼻孔团团冒出,宛如汽车的尾灯在尘雾中一闪一灭……那载满旅行团的汽车的尾灯……我看见光线流过布摩的剑锋,沉重的铁铧一次一次踏在地上,灰尘腾起又慢慢落下,铁铧的颜色从金黄逐渐变成青灰……象受到某种感应,突然布摩抬起脸,朝我这边望,从那双坑成一对黑窟窿的眼窝里投出目光。那目光远如太虚,炽烈如炬,他在看我,又象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上的某样物件。他仔细的端详着,脸上露出诧异和振奋。
我情不自禁的向前弹起,我轻的象一粒灰尘,一粒原子,穿透人群脚不沾地就走上了围场。我学着他们的样儿同布摩同鬼一道扭舞起来,我们三个一道组成一个核心,一个品字,周围是刀山是火海是莽莽苍林是滔天巨浪,头顶青天如蓝玻璃般璀璨,脚下大地无边无际的铺展……鬼继续喷吐烟雾,铺天盖地的毒雾象要融掉一切……布摩的身形正在发生变化,黑长袍变成黑铠甲,八角法冠变成尖顶的头盔……巫师摇身一变成了威武的将军,双剑啪的在头顶相撞出火花,西天的红霞穿透绿雾激射而来,抹丹涂朱般一下将双剑的青锋染得血红……将军高擎着双剑,从石砌的台基,从庙堂之上的神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走来,这一次我看清了那种双手托举的姿态。他是要给我,他是要把那对合壁的双剑交递到我手上……巨大的黑影挡在眼前,鬼化身成浓云吞没了那双剑,黑暗中两道交叠的闪电刚现既逝……坚实的厚土突然变成绵软的沙堆,似曾相识的情景重现了,大地在塌陷,洪水同时到达,我双足深深的陷落,顷刻被滚滚黄沙浊浪没了顶……耳中一片炸响,我瞬时惊醒,布摩,鬼,将军,剑都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一片耸动不停的头颅和手臂——“逮倒了!逮倒了!逮倒了!”全场嚣腾到了顶点,人们撕着喉咙发狂般的疯喊,人人满脸紫涨眼冒凶光嘴巴大张,所有的脚都在跳跃,所有的手都抬举过头顶,摇曳火把的,擎着刀枪的,挥动树枝的,更多空舞着拳头的,那种景象就如同大地突然抬升将地上的一切统统抛上了天空。
前六部分 第一十三章温泉(13)我恍恍惚惚,一动不动的站着。
手心隐隐作痛,那枚铜钱铬痛了我。汗水浸透铜钱外面的布囊,又从布囊里析出绿锈染在手掌上。一股潮湿冰冷的气息,象樟脑,象薄荷。我把它举到鼻尖,用力嗅着。头脑从狂热,迷乱和昏聩的状态中渐渐苏醒。
我又做梦了,半天之内,我已是第三次白日做梦:寨神庙前,温泉池中,还有现在。
都怪这捉鬼场面气氛太过煽动,催眠意味太浓重。
可为什么,这三个怪梦却处处关联,好象一出戏剧的线索?难道此地的风水五行和我犯冲,非要把一些奇思妄念塞进我的头脑?
“……不瞒你说,今年的六月六不比往年……犯着一个重煞的年头……三百年一遇,将有恶鬼出世横行……”我没来由的想起导游的话,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心理阴暗,真是心理阴暗。堂堂大学教师,跨科学昌明新世纪的人才,居然象乡下老太太一样迷信,遇到点子怪事便往神神道道里想。
小人常戚戚。
纵然预见了一场大戏,这场戏,也差不多演完了。
围场的中央站着布摩,捉鬼戏的导演,和主角之一,他举起双剑伫立的样子有如谢幕;脚下俯伏着的另一位主角,那个鬼,只剩下了一颗沾满黄土的头颅。它的整个身体都陷在了一个深坑当中。
鬼被逮住了,就在我元神出窍的当儿。陷入土中的不是我,而是它。
原来那便是土阵。原来水金火木阵在地上热闹排开的时候,土阵早已在地下埋伏妥当。五行阵没有缺漏,土怎么可能缺漏?大地延伸到哪里,土就在哪里存在。
简单至极的道理,巧妙至极的安排。
戏还没完,还有尾声。鬼挣扎着想要爬出土坑,布摩按下双剑,在它头顶做了个“镇压”的动作。鬼立即停止挣扎委顿昏厥了。布摩目不斜视,喃喃的开始诵经,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土音浓重的声调似唱似念:
“阴阳二气,各分其界,五行生克,各有其行。
“人居人所,鬼入鬼宅,永相隔绝,各不相涉!”他接着又喊:“鬼魅妖邪恶物,水灵火精木怪,出不出?”“出!——” 全场齐声吼应,旁边的陈新连同舒薇都吼喊得那么卖力,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
布摩抬起双剑,依然保持十字交叠的姿态。鬼悠悠苏醒,张口朝天吐出长长的一缕白气,之后又再度昏厥,表示鬼魅妖邪恶物之类都随着这一缕白气回归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再不出来骚扰人间了。
满场欢声雷动,号角鼓乐震天价响,鞭炮齐鸣,其间间杂雄壮的火铳频频轰击天空。从附近林子里惊起大群的飞鸟,围在村寨头顶打着旋儿乱飞。空气中尽是硝烟,和人们将剩余的香、烛、黄裱纸全部点燃排出的浑重呛人的气味。
散场了,无论演员观众,村民游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醉酒般的兴奋和快意。导游带领游客,排队同布摩,还有那个演鬼的人合影留念。舒薇陈新懊悔未曾带来相机,不能记录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人都认为整场戏数鬼吐烟一节最吓人,那种特技效果实在逼真,动用了科学手段,内中必定有专家指点,我问他们烟雾袭来时的感受,他们回忆说当时的确有种被刺激被麻醉的感觉,也许里面加了什么神经药剂;那个土坑最有创意,坑当然早先挖好了的,想想我们当初跑到街心的时候,说不定就从坑边上经过,没有踩中机关真是万幸。
我告诉他们,真人演鬼并不是布依风俗,舒薇却说:“现在不就是了吗?风俗也是慢慢形成的,我看这个变化很好。”迷恋传统的小资女人摇身变成了改革派。至少,她是不会觉得虚此一行的了。催眠对她发生的影响我无法获知,但从她脸上残留不去的那层兴奋与迷醉,可以想象在方才那一场追魂夺魄的演出当中,她有多么的投入。
我自己呢?我上下左右扭动一圈脖子,驱逐掉那些不快的念头。我继续和他俩谈论演出,尤其那个表现出色的鬼,它曾同我们数次相遇,不可谓不投缘。说到鬼,鬼就到,恰在这时,那个鬼又一次找上了我们。
前六部分 第一十四章温泉(14)三哥一拐一拐的走到我们面前时,已经脱掉了一大半的行头,如果不是膝盖上还挂着那对垂吊发辫的铜环,我们怎么也不能想象那样身手敏捷威猛凶悍的一个鬼,扮演它的竟是一个跛着一条腿的糟老头子。
那老汉五十开外年纪,青布裹头下露出见了花的一茬短发,干瘦的一张脸,五行都在上面集中。有红有黄有白有青有黑,象妆卸了一半的花脸,又象布依人家堂屋里长年不抹的饭桌。那是物理结构和化学成分都复杂的扮鬼行头留下的纪念。眼睛很灵活,一脸的褶子都汇集在眼角,象从泉源里发端出的众多河流——干枯了的。
那双眼睛此刻正在笑,七分和善,三分诡秘:“钻一线天的是你们三个吧,我早看见你们了噻!”“一线天里的那东西是你啊,我们还当撞到鬼呢,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故作惊讶道。
老汉嘿嘿的笑得很得意:“当然撞到鬼了,我不就是鬼唷!全村人,还有旅游团的都去躲山了,你们咋个溜进来的?哦,我晓得了,你们不是旅游团的,你们没得戴帽子,对不对?嘿嘿,不要跟旅游团,那些导游都是城里人,啥子都不懂——你们跟起我,我带你们玩,一个人二十块,便宜的噻!”“一个人二十块还便宜!”没想到镇山村的鬼还兼职私家导游,而且要价和他演的角色一样霸道。
“听我说完,一个人二十块,三个人也还是二十块,我只论趟收钱,不论人头,该是划算吧?”凭良心说,这巴掌大的村子二十块导游费也不便宜了,但从每人二十降到三人二十,还是令人觉得受到很大折扣的优待。陈新问舒薇的意见,舒薇犹豫了一下,又问我的意见。那时我折腾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