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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被雷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骨灰盒的背面有字!两只骨灰盒的背面,各自被人用白粉笔,在黑色大理石盒壁上清晰的写下两个大字:
“族中”,“败类”。
我浑身乱颤,伸手巴住墙壁,把手指都快要在墙壁上抠断了,平生记得所有的脏话都涌向喉头,到出口的却是一阵令我喘不过气来的大笑——族中败类,哈哈,哈哈……族中败类,好,好一个考语!祖庙跟前由全族人公骂还不过瘾,写在村志里由后人继续骂还不过瘾,必是要在棺材盖上戳下这不肖的记录,好让去了阴曹地府也有先辈亡魂们接着来痛骂呢!
“你怎么了?”舒薇被我的模样吓坏,急忙跑过来使劲摇我:“你中邪了?你家祖宗又显灵了?”我指指供桌上,她看见骨灰盒背面的字,猛然抽搐了一下,即刻气愤的叫喊起来:“是村长干的!肯定是他,陈新见过他翻咱们行李的,卑鄙,无耻,下作,他和你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这样侮辱……”说到“侮辱”两个字时她声音发哽,后面的话再也没能说出来。
“村长干什么了?”陈新三哥不明白发生何事,等到看见那个侮辱死者的恶棍的手迹,顿时也都气愤填膺,三哥一面呸呸呸的朝窗那边吐口水一面咒道:“辱人先人,最要不得!自家必遭恶报,恶病凶死,祸延子孙!”陈新则挥舞拳头,“老杂种”“老杂种”的骂个不停。
“你们不必骂他,他还不值得你们骂……”我闭上眼睛,试图平顺下内心的狂怒,可一睁眼看见那四个张牙舞爪的白字便又浑身哆嗦,毛发竖立。我抢上前去,用衣袖猛力抹擦其中一只,衣袖不够用了就撩起衣角来擦,舒薇帮我擦另一只,四个白字很快变成四团模糊的白饼。但那些可憎的白粉牢牢吸附在黑大理石盒壁上,擦也擦不掉,直到覆盖整个骨灰盒的背面象在黑脸孔上敷擦了一层铅粉,又被桌隅那盏绿火荧荧的油灯照射出白磷磷的光亮。
连你们这起没有生命的粉末,也被那个鬼魅下了咒了吗!我把牙根紧咬得生疼,用指头抹,用指甲刮,就在这时,供桌前边的陈新突然指着桌中央的香碗惊恐的叫喊:“不好了,快看香,香在抖!”
我猛的抬头,这是真的,香在抖,两个骨灰盒中间的那只碗中,那一根亦是没有生命的粉末的凝聚物突然活了,正象一个气极了的人浑身抖颤个不停……四个人都本能的往后一退,又重新围拢上去看这幕恐怖的奇景,三哥大声说:“天眼有感应,天眼有感应!莫再顾念旁的事,那东西来了,鬼首来了!”
鬼首来了!?四个人一齐扭头去看窗外,外边的情形起了变化,场坝火光妖冶变换把天上的乌云闪得发黄发绿发紫,招魂幡和望山杆的长脑袋却僵固在吊脚楼上不再东摇西晃,笙乐声牛角号声人声都停止,象为某个大人物到来让道清场似的。全场寂静,只剩了那一个铜鼓在响。铜鼓声变换了一种节奏,比先前慢,却更沉重,古怪,时常停顿,好象从地下有一个脚步,踏着一架长梯慢慢慢慢走上这世界来。
那是一个极度紧张的时刻,我刚刚遭受平生最大的羞辱,便领略到了平生最强烈的紧张。我的心跳得象架上了另一面铜鼓在胸膛里头敲……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吗?好象身体某处突然睁开一只眼睛,我似乎能够看见,在那边场坝之上,那个给予我羞辱的人,他白衣白帽白鞋一根红线缠在腰身,正在操起那柄沉重冰冷的石杵,深深插进那口满盛谷米的坛子缸里去……桌中央的香不抖了,天眼的象征物笔直的立在米碗当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在村寨的另外两间暗室,雅温的木屋和丫妹的卧房里面,代表地眼和人眼的两根香,亦在两只碗中直立着……三眼一体,雅温说过的,三根香一倒俱倒,一立俱立。
铜鼓声敲完最后一响,从此再无声息。
寂静在突然间降临,万籁皆寂。
下一个声音是什么?
下一个声音是村长的尖喉咙。
它象狼——不,象鬼,如果这世界真有鬼的话——那样的发出一声凄厉可怕的长号:
“放人!”
紧接着便有一千个喉咙一起长号:
“放人!”“放人!”“放人!”
…………炸耳的声浪掠过一排排屋顶猛灌进这一间朽室,香再次颤抖,这一回,可比先前凶得多了,连香柱附近的谷粒也跟着悉悉索索的在翻跳,象碗中有东西在拱,极力想要顶出头上的镇压之物冲破出来——但那东西并不在碗中,因为碗自己也在嗡嗡嗡的急速震颤着!我抢上去按住碗边不许它再颤,没有用,因为碗底下的供桌在颤,四个人一拥而上抵住供桌的四角,还是没有用,因为供桌底下的地板在颤,发生地震似的,整栋破烂不堪的吊脚楼都在颤抖,震颤的来源正是在这栋危房的地底下!
真有东西要从此地出来吗?天哪,那是什么鬼东西啊……“李老师,守住天眼,莫让那龟儿子出来!”三哥朝我喊。
“怎么守……我不懂弄这个啊!”
“用镇寨之宝!祖宗留下宝贝,等这天等了四百年,这一歇不显灵,还要再等四百年才显灵噻!”
我忙从头上摘下古钱,飞快的除去封套,将镇山村镇寨之宝端正的放在供桌中央。
一切震颤如故,连铜钱也加入进去,钱上的凤凰和文字都震得模糊了。
“咋个不中用呢,咋个不中用呢,”三哥急得搓手搓脚,对着铜钱打躬作揖念念有辞: “肯定是有咒语,雅温为啥不传我们几句咒语呢……李祖,班祖,镇山村有难,你们的儿孙有难,请你们快快叫法宝显灵,莫教鬼首放出来害人,莫教那龟儿子欺负我们!”
然而李祖班祖的儿孙们却都在热烈呼唤龟儿子出世,场坝那边“放人!”“放人!”的号叫声愈发高涨,房屋,地板,供桌,碗,碗中的香都震颤得愈发凶猛了。楼下传来不祥的,水在烧开的咕嘟声,逐渐有白汽从楼板的破损处冒上来,屋里飘荡起硫磺刺鼻的苦味,是温泉又快要喷发了!我心忧如焚,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但突然间,我清醒了,我怎会相信起这些跳神请鬼的把戏来的?哪里有什么神鬼的角逐,分明是那场地壳运动的灾害又要来临——是的,毫无疑问,是地下的温泉策动这场地震,深夜来临,温泉又开始活动,成百成千吨沸腾的热流的力量,哪里是一根百十斤重的石杵能搅动得起来的?一根香,一块铜钱又怎能抵挡得住?
室内蒸气越来越多,温度在增高,湿度在增大,硫磺气息熏得头脑发沉,朽木的地板被熏得发软,被震得发出不祥的断裂声……恐怖的镜头涌进头脑,我突然想起陈新梦见一男一女井中瞬间化骨的事,水池不就是一口井?那个长头发的女人不就是舒薇?除了多出两个男的,眼前这状况不正在往他那个梦预示的方面发展吗?我冷汗淋淋,抬头找陈新,刚好跟他对了个眼,我立刻明白他和我想到了一处去,我大声喊道:
“这房子不能呆了!陈新,你先带舒薇走!拿上油灯,小心楼梯,小心水池!”
陈新答应一声拎起媒油灯就去拉舒薇,我抓起铜钱戴回脖子,赶着叫三哥也快走,一面打开行包准备往里装骨灰盒。三哥一把攥住我:“走,走哪里去?人走光了,天眼哪个守?”舒薇甩开陈新,口气惊讶而且责备:“你们疯了吗?雅温交待过人不能离开香的,人一离开,香就会倒,鬼首就会破狱入世的!”
“三哥,舒薇!你们醒醒吧!别再信那些虚无的东西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鬼神,我只知道掉进开水锅会烫死人!活命要紧,趁还来得及……”
“你才需要醒醒!”舒薇喊道,温柔的羔羊竟凶得象一只被激怒的小兽:“那些你以为虚无的东西都是有的!雅温等了三十年,她的安排一定有道理,要走你和陈新走,我和三哥留下守这口开水锅!”
每到危急时刻,舒薇都要让我大吃一惊,我早发现她是勇敢的,却没想到她竟会勇敢到头脑不清,我既无法说服她,又不能说出陈新的梦——那不也正是一件“虚无”的东西吗?我不也是在相信虚无吗?——虚无就虚无吧,我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信命运的告警,我朝陈新使了个眼色,陈新立刻会意,两个懦弱的男子汉,打算要对勇敢的妇女老人用强了。
就在一声“放人!”浪头的滚落处,楼下的水池中锅炉爆炸般的巨响了一声,大团大团的雪白气浪从楼梯冲上二层,顿时满室蒸汽充盈,热腾腾的白雾一经煤油灯的绿光照耀更加显得妖气十足。楼梯底脚响起水浪连续拍击的声音,水已经淹到了楼梯,我和陈新把头伸出窗外看,只见水已经满溢到了街上,白花花一大片,咕嘟咕嘟闪着白亮的气泡儿,千头万头的流淌。
完了,来不及了,出路已经被堵死了……“还跑吗?”陈新慌张的问我。
“跑个鬼啊!都是滚水又看不见路,一脚踩滑进池子就完了——跳楼吧!”
“我们可以跳楼,舒薇,还有三哥咋办?”
“你不是带得有厚衣服预备过夜的吗?连起来拧成绳子先吊他俩下去!”
“好!衣服有的是,咱俩一人弄一根……得了,舒薇,三哥快来,抓住绳子我们吊你们下去。你们要守天眼,把那碗香给你们端走,换个安全的地方接着守就是……”
两人还在坚守阵地,对我们根本置若罔闻,三哥仿造请神时的光景再次咬破中指,将血不断挤滴在香头上,谷米中,而香却震颤如旧。“力量不足,力量不足噻,一个人的血只能出一分力,浇上一腔血也是无用的!” 三哥恨恨的说,一面却把血挤出得更多。
舒薇轻轻挡开三哥悬在香上的手臂,又将一只手移上香头,在她那只手的中指尖上,渗出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看见她是何时咬破的手指,三哥急得直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噻!布内的事布内自己管,外人管了要坏事的噻!”“坏事?还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好歹让我试一试吧……”
“够了!”我和陈新忍无可忍的冲上去,“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就要绑你们了!”
“等一下再绑也不迟。”舒薇伸出左手竖起巴掌朝我们一挡,这个几乎是娇弱的动作,却和她说话的声气一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她将那只白皙纤巧的右手从容不迫的、优美的悬空,鲜血从她的指尖准确的滴在颤抖不止的香头上,又顺延香柱往下滑淌。
我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衣服缠成的“绑绳”,迟疑着,我该相信这件事吗,往一根香上滴几滴血能够阻止一场地震和井喷?但鬼使神差的,我竟没有阻止她,而是放任她做这件绝无成功可能的荒唐事了,我是被她的真诚打动,还是她的虔诚震慑?搞不清,搞不清,我的头脑已经晕眩,我的理智已经不够用了……陈新也傻呆呆的站在一旁。
舒薇不断挤压伤口以弄出更多的血,她一边做着这件痛楚的事,一边吟哦起刚从那场请神上“偷听”来的“人歌”: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我们不是亲眷,至少也是朋友吧,朋友的血,我想你们的神会接受,你们的祖先也会接受的。”
她说到“神”的时候看着三哥,说到“祖宗”的时候却在看我,那对湖泊似的眼睛深而宁静。
我激动得厉害,许多不久前的回忆一起涌上来,我忘记逃生的计划,忘记脚下的开水锅,忘记那个可怕的梦兆,忘乎所以……我走上去,咬破中指,将血滴在香头。我的血,包裹住了她的血,以一个深、而完整的拥抱,顺着颤抖的香柱坠落至底。
她仍在看我,她笑了。
奇迹发生,香不抖了。也不知神和祖先当真驾临,还是自然界某种奇妙的平衡原理,香竟恢复了先前的姿态,纹丝不动的稳扎在碗中央……与此同时,碗,桌,地板,整栋房子也全部停止了震颤。
几滴血,真的阻止了一场地震!
太不可思议了……“祖先显灵,主神降临!”三哥目睹这奇迹眼睛睁得不能再大,狂喜的叫道,但他很快又焦灼起来,因为地震的危险过去,井喷的威胁却没走,楼板下沸腾的水响有增无减,室内的雾气更浓重了,而窗外边,场坝上的一千个喉咙还在以那种单调的节奏一遍一遍吼喊着“放人”“放人”……“鬼首还没得走,鬼首还要出来,血力还不太够,还差一点点……”
“那就再加一个朋友吧!”
陈新走近香碗,从嘴里拔出一根滴血的手指。
四个人的血流在一起,新血陈血整个儿将香染漆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