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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总是被认为是阴世的太阳的……”
“阴世的太阳……”
我从头冷到脚心,万千只冰虫子又在身上爬行,小资女人的想象力啊!可那不是十分贴切吗,阴世的太阳,晒太阳,他们不是梦游,他们是醒着,在晒他们的太阳……小资女人的想象力传递给了我,越看越象,镇山村真的在向一座法老的陵墓变化:掏空大地作墓室,浓雾和雨云砌成墓壁和穹顶,又开出一眼活动的天窗引下九天上的月光——阴世的太阳。时刻到了,法老陵墓的壁画活了,浮雕的人形从石壁上走下来,开始在一天太阳的照耀下起作劳息……他们冷漠的打招呼:“晒太阳!”“晒太阳!”男人挑水,用锈蚀的柴刀劈柴,把黄褐色的犁铧套在耕牛身上。女人洒扫庭院,用小泥炉子生火,炉口冒出绿色的火焰,浓烈的黄烟弥街漫巷。小孩子跑来跑去的扔石头,老人倚门跨坐一条小板凳搓麻绳磨菜刀,菜刀也生了锈,磨刀声钝而滞重。所有一切人的行动都充满鬼气。众鬼芸芸。人们的面目皆是模糊,月光下不过是一团团青影,一切的声音都象地下泉流的呜咽。
我在目睹阴世吗,难道这就是他们死后的生活了?看来他们在黄泉之下的生活,和在地上的也无多大区别。那一点区别,一定还远远比不上几百里外的省城,和这深山中的古村更大……从我们这条街上也传来动静,邻居一定都起身了,看不见人,只有幽泉般的说话声,和被月光投下的影子偶尔从楼墙拐弯处的地面露一下头……忽然眼角浮现出一团青白的人脸,五官凶恶面目狰狞。这把我和舒薇同时吓得一抖,定睛看时,却是三哥——月光把一切都带走了形,连三哥和善的面相也沾染上了鬼气。
“你们咋这么久不下楼?外面出了啥子事,他们乱喊啥子‘晒太阳’‘晒太阳’的?”他踅到窗边探头往外一望,眼睛顿时直了:“他们搞啥子鬼名堂,半夜三更,这么鬼里鬼气的到处逛?”
“他们以为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他们把月亮当成了太阳。”
“把月亮当成太阳?真的太阳出来又该咋个办?”
“晒太阳——”三哥话音刚落,一个凄厉的锐喊突然从极近的近处窜起,把三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晒太阳——”那声音紧接着又喊,这一声喊叫更是响得胜过打雷,整个朽屋都充满了嗡嗡的回声。听出来了,喊声来自楼下,楼下再无别人,发喊的是陈新,他也醒了,他也以为天亮了,他也要晒太阳!
前六部分 第五十八章“别喊了,陈新,你会把他们招来的!求你了!” 舒薇吓昏了头,竟向楼下那个着了魔的人喊话求告。“小点声!你才要把他们招来呢——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啊!”我急得直捂她的嘴,三哥打头冲下了楼,我一把拉起舒薇,也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人是否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急忙跟了下去,三个人直扑水池,陈新趴在池岸边湿地上,四肢剧烈抽搐,月光先前只照到他手脚,而今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他鼓瞪着白火燃烧的一双眼,刚刚喊出第三声“晒太阳”,三哥的裹头布巾就飞速的塞进了他张大到极限的嘴巴。他呜呜哼叫手舞脚蹬,三哥跨骑在他腰杆上,抵压住不使他翻身,我迅速撕碎预备为他替换的衣服,用布条紧紧捆缚他的手脚。“兄弟,对不起你了!”我在心里说。“轻一些,轻一些,别弄伤了他……”舒薇喊着。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是不能,我清楚的感觉到神兵可怕的力量在恢复,他的手脚越来越有力,碎布条在他的挣扎下发出撕裂声,他手腕脚腕上的四根红线更粗涨了数倍,殷红刺目更胜先前。“红线蛊又发动了!”“他又要变成神兵了!”“快用力捆!再加一道!快,快!”“我捆不住他,他的力气太大了!三哥你压他,使劲压他别让他动啊!”“我压不住噻,公牛也没他那么大劲……”下面的人猛一挣扎,几乎把三哥掀下水池,眼看就快要制不住他,我望着陈新脸上的月光突然灵光一现:“是月亮弄醒他的!别让他看见月亮!”
“是月亮捣鬼啊!”舒薇抢到陈新头前,用身体阻挡住窗栅栏射来的月光,我和三哥各拽住他一条腿把他拖进墙壁的阴影,这一招果然生了效,一离开月光,他便稀软下来,不再挣扎,又一次沉陷入昏迷中去了。但他塞着布巾的口中仍在发出含混的呜噜声,隐约可辨是“晒太阳”三个字。
我们来不及多喘一口气,迅疾奔向门边,检查门确已闩死,又把东墙根下一只大石水缸挪过来抵住门,缸里恰好扔了几只漏底的木盆木瓢,我们便一起动手,从水池里舀水倾满石缸以增加重量。西墙根下堆着一堆废铁水管,各人抽出一根作武器,隐蔽在东西两扇窗后,透过窗上钉满的木栅栏缝张望外面的动静。院坝里空荡荡,地面被月光照得好似铺了一层白沙,对面的石板街墙也象被镀霜染雪。我家吊脚楼位于这条曲曲折折的街巷最后一个拐弯的末端,背靠陡峻的山岩,因地制宜,整个楼的后部便直接以山岩为墙,因此只在楼的前部开窗,直面街墙围成的空阔院坝,形势隔绝有如盲肠,敌人来攻,便无路可逃。我们怀着侥幸心理,期望陈新的喊叫不曾引起村民的注意,毕竟到处都有人在喊“晒太阳”,他们未必便分辨出了来自水泵房的这一声。良久,没有异常的动静,“晒太阳”的喊声已经逐渐的稀落,村里的嘈杂比之刚才似乎也减弱了许多。我们稍微心安,这些村民,不过是做着他们日常活路的温良的山民吧,把他们当作神兵、驱谴他们行凶作怪的村长,或许还没有醒吧……但是,另一种声音立刻让人们的心脏几乎停跳:
就在这条街巷上,传来了脚步声!许多人的,整齐一致的,密如雨点响如鼓槌急行军般的脚步声,正从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连珠弹起,合着夹墙的回声铿铿锵锵朝我们这边踏响过来。
对面的石墙被另一种光芒照亮,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鱼贯而入,个个头缠白布裸上身,人人腰间束一根红腰带,果然是一队神兵!每个神兵都拿着武器,不是铁枪铁矛,而是一块块形似刀斧的石头,用粗绳绑扎在木棍上。他们人数有好几十,默默无声的在院坝中央列阵,中间留出一条宽路。随后,一个从头白到脚的人风一样的出现在那条宽路上,白袍白冠白鞋,手擎一根高过头顶的白色石杵,正是村长!
村长醒了,他又发动了神兵……三个人蹲伏在窗下不敢抬头,只听见村长走近吊脚楼前,推了推紧闭的大门,又挪动脚步,慢慢的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在两扇窗前都停留一阵,而在我和舒薇蹲伏的东窗格外停留得长。水面月光的倒影里清楚的呈现出一个被窗栅栏割断了的、戴方帽子的头颅。舒薇的手在我的掌心中一阵阵发着冷汗,我紧捏着它。我顺着月光的延长线,从水里看到对岸去,当即绝望的闭上了眼:我看见了陈新。我们刚才只想着要把他拖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忘记了月光会走路,无意中弄反了方向,现在月光追上了他,又重新爬上他的身体了。
头顶上清楚的发出一声冷笑,水中的头颅倏的消失。一秒种后,便听见村长的尖喉咙可怕的高喊起来:“里面有人!逮倒,逮倒!”
“逮倒!”“逮倒!”院坝里腾起一阵巨大的喧嚣,神兵们呼喊着一涌而上,大门惊天动地的撞响起来,窗栅栏上也同时响起石块砍砸的破裂声。
“难不成等死!跟***拼了噻!”三哥大吼一声跳将起来,“拼了!”我热血沸腾,拳头捏得脆响,“拼了!”舒薇也喊道,她早从身上不知何地摸出一根橡皮圈,飞速的把长发往脑后一扎,又捡起扔在地上的铁管子。四面隔绝的吊脚楼是死地,可也是据险搏斗的堡垒,石墙坚厚,门上有闩,窗上有栅栏,他们人虽多势虽大,要攻进来,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还有三个手持武器的战兵呢!五行隔绝,不再坚硬的铁已失去致命的杀伤力,但重量还在,还可以敲断人的鼻梁打破人的脑袋!
这象是一场古代的攻城战,满院坝皆是绿焰黄烟的火把子,满院坝皆是杀气腾腾的敌人,月亮高悬天际,为这战场照亮。他们高喊“逮倒,逮倒!”一些神兵抱成团轮番向大门冲锋,却被大石缸牢牢抵住了冲撞不开,石缸发出振振的嗡鸣,盛得太满的水不断泼洒到缸外面来。另一些神兵挥动石头武器向更薄弱的窗户进攻,窗外挤满雪白的裹头巾和涂抹油彩的脸庞,我们便将铁管子从窗栅栏的缝隙伸出去乱戳乱砍。
“这边我一个人守就够了,你过去帮三哥吧!”我对舒薇说。
“我帮你!”
“你们两个娃儿守一边,你们杀仗不如我!”那边西窗下的三哥喊道。
我们用尽全力,毫不留情,铁管触及肉体的手感真实而强烈,可那些失去痛觉的人们根本浑不在意,窗栅栏一根接一根被砸断了。一个瘦小的神兵纵身一跃巴上窗台,敏捷的从破洞往屋里钻。我迎头一棍敲在他天灵盖上,他倔强的扬起一张尖瘦的凶脸,舒薇却横扫一棍将那张脸打歪,随后又拿铁管的尖端狠戳他巴住窗边的手背,小个子神兵失去重心,被我飞起一脚踹了窗去。第二个神兵是一个大块头,他抗打击力惊人,龇牙咧嘴往里硬钻,很快将一个硕大的上半身挤进屋来,可是他更加臃肿的屁股却被窗栅栏的残桩卡住了,他拼命挣扎,吼叫发力,没有用,那些锋利的残桩根扎在石墙缝中,象两排尖牙死死咬住到口的肥肉。进不来他便想往出退,也不成!外面的同伴哇呀乱叫着帮忙,皆不顶事,他一个人堵塞了整个进攻的通道,累赘的肥肉上被割出道道血流,懊丧得直用拳头锤打墙壁。
胖神兵爬进屋时我和舒薇已经绝望,见到戏剧性的一幕不禁喜出望外,我捏了捏衣襟里的古钱,一定是天眼显灵保佑了我们!
“兄弟,你该减肥了!”我不无同情对那可怜虫说,对方则报以愤怒的咆哮。原本再多一刻这危城就要失守,却被胖神兵堵住东窗的意外改变了局面,我和舒薇赶去增援三哥时,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三个人合力守住一窗,堪堪能和神兵势均力敌,我们一次一次将神兵打落下窗,神兵又一次一次的攻上来——他们人太多了。三哥除去头巾的花白脑盖被汗水濡湿浸透,舒薇气喘得象才从水里捞上来,我也开始头晕眼花手臂酸麻,体力早已透支,全凭胸中一股凶恶的杀气在支持,三哥每击必喊“***滚出去!”舒薇似乎天生就有做战士的素质,她眼中滚动一种令我全然陌生的凶神恶煞的光芒,起初她砍斫敌人还略显不忍,很快便克服了心理障碍招招要害“杀人”如麻。我们均挂了花,神兵的石头远比我们的铁要有杀伤力,每个人的胳膊、肩头、乃至胸腹、头脸都不同程度被砸伤,砍伤,挫伤,刮伤……神兵永不疲倦无穷无尽,这些白头赤膊红腰带扎身的怪物脸孔扭曲变形,眼睛放射狼似的绿光,口角大张滚落涎水喷吐热气嗷嗷怪叫……我愈来愈恐怖的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群疯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山魈鬼怪,被月光唤醒,倾巢出动。这也不是一场攻城战,这是一场阴世的狩猎,我们这些阳世的人误闯地府,落入鬼魅的陷阱,他们直要冲进这孤城,把落入陷阱的猎物都捕捉吃尽了才肯停手呢……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绝不能……神兵攻不进窗来,更多的人便轮番去撞门,但他们撞不开门!这真是个奇迹!照说以一口石缸的分量,即使加上一满缸水也根本不足以抵挡那么多神兵疯狂冲撞,可石缸却象从地上长出来的纹丝不动,似乎注满它的不是水,而是水银。正是这缸水帮助我们支撑了更多时间。月亮不断的向西天偏斜,天上的云洞追随着它,阴柔的月光此刻竟象阳光一样的白亮刺眼。从水池的对岸传来不祥的动静,我们百忙之中回头一看,顿时惊骇万状:只见对岸的陈新在扭动,在翻滚,被捆绑的手脚在奋力挣扎。天哪,他又快要醒了,因为月光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上!假如他醒来,假如他又变成神兵……我们恐惧到极点,但是毫无办法想!面前的敌人进攻急迫,谁也不能离开窗前一步!我们只能尽量用身体阻挡月光,不让它照到那个人的脸,可做不到!月光绕过我们,从洞开的窗户投泻入水池,把水面做成它的反光镜,屋里到处都是它的反光,每一个暗处都有白幽灵在舞蹈,墙壁,天花板,陈新的脸……他似醒又未醒,塞了布巾的嘴里反复的呜噜着一个字,听起来象是:水,水。他为什么要说水,他说给谁听?水,温泉……难道,温泉又要爆发了吗?一池荧荧,清辉荡漾,似乎又在搅动波涛,蒸发白气,硫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