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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真,悟真,我此刻似已悟真成佛了。今日酒可以不饮,斋可以不吃,当畅饮‘清、冷、柔、净、甘、香、不噎、蠲疴’八功德水而醉神”
驴子“噢噢”的昂头嚎叫声惊动了缓步交谈的王安石和苏轼,他俩抬头一看,悟真院就在眼前。
苏轼和王安石兴致盎然,谈笑风生地踏进悟真院,突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乱蜂似的拥挤在通向佛堂后泉池的市道上,捧钵端碗,提桶挑担,疯狂地叫嚷着、嘈杂着、移动着,人群之中,有渔樵农夫、有街巷黎庶、有蔑工织女、有官吏学子。苏轼瞠乎不解,视王安石而求答,王安石神态茫然,双目发呆。老仆急中生智,带苏轼、王安石觅路绕过佛堂而至泉池,眼前的情景更使苏轼、王安石惊诧失神:一群青壮僧侣,身披袈裟,手执禅杖、横眉怒目护卫着泉池,僧人老少二人立于泉池柴门之内,老者捧钵收钱,少者提构卖水,一位禅师打坐于池畔高岩之上,闭目敲打木鱼,高声喊价: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八功德水,救普救难,五钱一钵,三钱一碗”
王安石脸色苍白,跌坐在身后的一块青石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语难说地微微摇头。
苏轼恍然:奇货可居,奇货生财啊!心中的希冀失落,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的痛苦更加重了他心头的悲哀,发出了一串苦笑:
“探幽索胜?悟真成佛?今天总算大开眼界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银两,交给身边的王府老仆:
“老伯,劳你辛苦,买一桶八功德水来”
老仆犹豫了:
“先生,我们没有水桶啊。”
“你不是带有喂驴的油布桶吗?”
“这”
“我要用八功德水饮咱们的毛驴。”
老仆不解地离开了。
苏轼颓然地坐在一块青石上,心中烦乱地望着泉池边的人群,长吁一声:世风如此,京都的情景又会如何呢?
王安石怆然开口:
“子瞻,你此刻看到什么?”
“农夫不再耕田,织女不再梭丝,官吏不安其职,学子离开书房,黎庶不再各司其业,连僧人也不再诵经坐禅。”
王安石默不作答。“变法”灵魂的失落、人们心中寄托的消失、官吏贪黩,重臣纵欲,朝政日非,边事溃败的“四面楚歌”,已摧毁了固有道德。学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骚,都惶惶然向着游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托物拢来,正在淹没着人间实有的良知。唉,‘天纵英明’的皇上,在几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禅寺礼顶膜拜了吗?今天江宁悟真院这幕草台闹剧,还值得悲愤惊讶吗?
苏轼道:
“唉!怨什么渔樵农夫、度工织女、官吏学子、黎庶僧侣?自己不也闻‘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吗?道德在权势、欲念、珠宝、金银面前是软弱的,心灵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妇,自己的心灵不是也在经受着饥渴的煎熬吗?彼岸在哪?苦苦寻觅终不可得啊”
王安石没有直接回答苏轼的询问,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叹宽慰着苏轼:
“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历史的轮回,也许就要开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岁吧?仍是可为之年,安居江宁等待天时吧!当‘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复了真实的存在,人间的悲哀也许会消失的。”
王府老仆手持油布桶颓丧而回,把银两奉还苏轼,歉疚地禀报:
“泉池人群拥挤,青壮人物均系买水倒卖之徒,凶悍异常,老仆力衰,实在挤不进去!”
苏轼站起,笑着宽慰老仆:
“大佛已去,带走了人间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驴子只能是驴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银两放置在青石上,执佛礼祈祷:
“阿弥陀佛。大佛轮回转世吧,凡人苏轼留下香火钱了。”
王安石微笑摇头。
王安石与苏轼再游定林寺。山路弯弯,奇景迭出。
漱甘凉病齿,
坐旷息烦襟。
因脱水边屦,
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对宿,
仍值月相寻。
真乐非无寄,
悲虫亦好音。
王安石反复吟唱着,似在敲字炼句,似在吟给苏轼听,似在品味着“无机巧在心”的闲适,不觉已抵达定林寺山门。
山门徐徐打开,时空大师长眉白须,身披袈裟,举止飘逸,微笑而出。
“阿弥陀佛。闻歌吟而知荆公至,‘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真佛门之语啊!”随即合掌转向苏轼,吟出苏轼十多年前在杭州写的诗句殷切致意:
“‘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苏郎苏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辉,老袖竭诚欢迎。”
苏轼惊讶于时空大师竟能张口背诵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诗作,急忙拱手为礼:
“大师仙安。苏轼愚钝,特谒定林佛缘,以净灵魂,乞大师指点。”
王安石笑道:
“子瞻今日何其拘谨如此?时空大师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辈诗行人物,尤喜子瞻诗词。昔日你的一部《钱塘集》常使大师捋须赞叹。”
苏轼更为惶恐:
“惭愧,惭愧,苏轼轻狂之作,污大师慧目智珠了。”
时空大师:
“荆公所言极是,老袖与子瞻虽属初次结缘,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时空大师,姓名不详,籍贯亦不解,自云时年八十三岁。民间传说,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场失意,愤感世情混浊而遁入佛门,研读佛经以参悟人生,绝迹江宁繁华,自守僧寺空灵。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宁,与时空大师结交,论诗谈禅,相慕相敬,朝夕相晤,交谊日笃。王安石宰执京都时期,两人书信来往不断,时空大师常以“势不可使尽,言不可说尽,规矩不可行尽”等佛语相嘱。特别是王安石第二次罢相贬居江宁的八年间,定林寺成了王安石自疗心灵创伤之所。时空大师虚无名利、崇尚空灵的言行,多少宽慰了王安石郁闷愁苦的心境。王安石明知佛门的晨钟暮鼓敲撞不出人生奥秘的蕴底,但佛门对于人性美好的追求,却能给自己以慰藉。况且这定林寺里有着一位年老的佛心诚挚的朋友。
王安石和苏轼随着时空和尚走近佛堂,忽被门前两楹新添的一副长联吸引住了。王安石和苏轼注目观看。
上联是:
有何胜算各争先?问,虎踞龙盘,衮衮英雄谁在?休论它,挥戈
除暴、问鼎称尊,到头来,一局终场,好梦都成千古恨。
下联是:
至此愁关真打破!笑,宫开燕逝,茫茫世事如斯。且任俺,饮水流觞,
催诗击钵,放眼去,前途入画,青山犹当六朝看。
苏轼看着,一层凄寒渗心,一阵怅惘扑怀,一场秋风秋雨似的绵绵怨愁笼罩灵魂:这就是茫茫人生的蕴底吗?这就是千古历史的写照吗?这就是佛机佛理揭示的世情结局吗?他茫然若失
王安石则频频点头,连连称善。看毕,发出坦然舒心的微笑,转头询问:
“大师,缘何不写联额?”
时空大师合掌:
“阿弥陀佛。老袖今晨佛事完毕,随意涂鸦长联于此,专等荆公挥笔点睛。”
王安石并不推辞,语随笑声而出:
“佛门境界,至此尽善尽美,凡俗香火弟于,睹此六十八字长联,无需再长夜青灯苦读千卷经书了。额以‘心有灵犀一点通’七字如何?”
“荆公赐额,桥通佛俗,功德无量,愿天下众生,循荆公指引,早日离弃凡尘忧患愁苦之境,心通我佛极乐之界。”时空和尚说罢,望着茫然若失的苏轼,微笑询问:
“子瞻有何见教?”
苏轼从茫然中醒过,急忙执佛礼回答:
“阿弥陀佛。珠王落盘,铮铮然,爽魄荡魂。佛门空灵,六十八字长联,胜过诗书万卷啊!”
时空大师大笑:
“阿弥陀佛。苏子瞻愁关未破,心仍在人间,荆公‘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指引一出口就失灵了。”
王安石、苏轼相对笑起来。时空大师推开佛堂大门。
“我佛慈悲,来日方长,请两位施主进入佛堂‘饮水流觞,催诗击钵’吧!”
七月二十七日,“书场浪子”为王安石移居秦淮河畔购置的小屋已经收拾停当,苏轼游览江宁形胜之后也急于北上汝州,当天夜晚,在离情凄凄的送别酒宴之后,王安石与苏轼走进王安石的书房,二十天来两位相聚、相游、相怜、相慰的朋友作最后的话别。一盏烛光,一壶清茶,宁静沉寂,相对无语。
王安石望着苏轼:二十天来,情谊交融,两心无隔,遂晚年之愿矣,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谈的事都谈了,所担心者,唯未来纷争朝廷中苏子瞻的命运耳。唉,这也许是一种“杞人忧天”,子瞻抱负的治世之策,终因自己蒙皇上信赖而未及施展,时代偏爱了自己,自己却失败了,时代冷漠了子瞻,子瞻不甘心啊!此次子瞻奉诏北上汝州,也许是一次机缘,使子瞻展其胸中抱负以创造功绩,也算是一种公平!
苏轼望着王安石:二十天来,介甫以病后衰弱之躯,隐忍着失弟丧子愁居蓬蒿之痛,扶杖挣扎,陪自己登山临水,吟诗唱和,回忆往事,盛情殷殷,亲若师长,尽人间友谊的高山流水了。所忧于怀者,介甫自疚过重,失望过多,心情常溺于悔恨之中,病弱衰老之躯,怎堪其如此自罪自罚?唉,政争原是无情物,政坛原是仇恨地,任何才智高明之士,若一步蹈空,则遭万劫不回之灾,不许忏悔,不许改正,甚至连参与计议的机缘也没有了。这公平吗?介甫乃人间鲲鹏,志在四海风云,也许只有四海风云才能排解其歉疚的忧伤啊!他举起茶杯,浅呷了一口清茶,低声说道: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晤,轼有一言,欲言于公。”
王安石微微点头。
“天下大事,公能无动于衷乎?大兵大狱,乃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懈,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
王安石摇头叹息:
“此二事皆吕惠卿、王珪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及朝政。”
苏轼以语驳之:
“因也。然在朝言,在外则不言,乃事君之常理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
王安石似为昔日“君臣际遇”的深重情谊所感动,神情激越起来:
“子瞻所言有理,安石应说,安石当说”
苏轼喜形于色,急忙执壶为王安石斟茶,忽见王安石摇头苦笑:
“安石终不可说啊!出安石之口,入子瞻之耳,则自得其安了。”
苏轼一时悲凄:政争残酷,吕惠卿叛师背友的阴险毒辣,已使介甫心悸胆寒如此。他愤怒不平之语不禁出口:
“公仍畏吕惠卿及吕惠卿之流的奸佞吗?”
王安石怆然摇头,从书案上捧出皇帝赵顼思准的《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的“偷示”,交给苏轼:
“安石老矣,难忘皇上知遇之恩,蒙皇上恩准,半山园已捐为僧寺了。”
苏轼看完“谕示”,心全乱了,始知皇上已无意于介甫,介南亦无意于朝廷。今“捐园屋为僧寺”,介甫晚年连一个适闲的住处也没有了。他望着眼前病弱体衰的朋友,泪珠簌簌滚落,声音哽咽:
“介甫公,你为什么要呈送这样的奏表啊”
王安石也动情垂泪了。他抓住苏轼的手苦笑着,话语哽咽而苍凉:
“子瞻,你知我心,我捐园屋为僧寺,是在赎罪啊!”
“介甫公”
“我不是为自己失落的理想赎罪,那个理想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光耀千秋的!
“我也不是为弟弟安国赎罪,他反对我,反对吕惠卿,反对新法,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因亲朋而害公,更不因我是他的兄长而改变自己的政见,这就是做人的品德。他的灵柩已埋入我家的祖坟,他无罪而不需赎!
“我更不是为了英年早逝的雱儿赎罪,他有罪于为人的诡戾,用不光明正当的手段对付吕惠卿。但他在生前就知错了,就跪在我的面前用泪水忏悔过了。他是‘变法’的卫道者,又是一个为‘变法’做了蠢事的殉道者,如若阴间一定要因他的愚蠢判罪于十八层地狱,我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也不会向他烧一张纸钱的
“我在赎罪啊!赎自己‘自毁变法’之罪,赎自己‘种瓜得豆’之罪,赎自己‘政失偏颇’之罪。‘变法’中我只看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之急切,而忽视了‘行德则兴,倍德则崩’的古训,使人间道德失落,‘变法者’争权自残,执权者污身贪颗,据位者奢侈糜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