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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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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珪的刹那间,心全凉了,跨越御堂门槛的脚步被绊踉跄,险些跌倒,原先准备说给皇太后的滔滔大论没有去处,头脑里一片空白,一时想不到如何应付这样的突变。张璪此刻已面色如灰,惶恐的目光与王珪投来的目光一接触,便畏缩胆寒,急忙低下了头。章惇此刻却是出奇的冷静,梁惟简在福宁殿外宣谕的皇太后“懿旨”已使他惊骇过了,在那个“惊骇”中,他发现那些“丹墀下待旨”、“殿外候旨”的“敕令”,全是针对“拥立雍王颢”而发的。此时王珪独留御堂,只是表明皇太后御堂设网罢了,其目的,仍然是针对“拥立雍王颢”的作乱,而且,他已从王珪神态傲慢的异常表现中断定:皇太后可能隐于内室,御堂四周也许伏有禁卫甲兵。他环视御堂,心里暗暗发笑:章惇为“奏请立储”而来,何惧之有?他向蔡确、张璪一瞥,微微摇头,窝囊货,米粒大个胆子,还想当宰相呢!看来,只能是自己做出头椽子了。章惇神情坦然地走到王珪面前,拱手为礼:
  “左相大安。上服药日久,朝臣惦念万分,今日早朝于延和殿,以待左相赐知。然左相未至,群臣惶恐不安,章惇猜想,左相必来福宁殿请上安,遂带领群臣趋福宁殿问疾请安。敢问左相,圣躬起居如何?”
  王珪望着神态从容、话语侃侃的章惇,脸上浮起几丝阴笑,心里暗暗骂道:此厮胆大包天,果然不假,此时仍作诈态啊1遂两手一拍双膝,提袍站起,拱手还礼:
  “子厚忠贞之心,令人感动。王珪亦问疾请安刚至,茫然不知。已请内臣张则茂大人入内请示了。”说着,把目光转向蔡确、张璪:
  “请子厚与持正大人、邃明大人稍安,张大人或有皇上起居情状赐知。”
  王珪的话语刚停,内臣张则茂年约五十岁,举步沉稳,轻步从内室走出,行至王珪面前,拱手为礼:
  “回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大人。皇后感念左相趋殿问疾,并口谕王大人:上病状堪忧,现时正服新药疗治,望左相勤劳其职,勿使朝政有失。”
  王珪急忙跪倒:
  “敬祝圣躬康复,臣王珪奉皇后口谕。”
  张则茂后退两步,似乎了却了一桩公事,忙向蔡确、章惇、张璪、拱手相迎:
  “蔡大人、章大人、邃明大人安好,老仆怠慢了。诸位大人若有所奏,老仆在内室待命。”
  内臣张则茂转身走入内室,蔡确和张璪从张则茂的话语中听到了皇后对王珪的倚重,心里更加惶恐,章惇却从张则茂的话语中听出了暗含的杀机:“上病状堪忧”不就是一块诱饵吗?他抬头打量着王珪,王珪仍默而不语,只是摇头叹息,作悲哀状,来回踱步。章惇眸子一转,把这块诱饵向王珪抛去,为了能让可能隐于内室的皇太后听得真切,他提高了嗓门:
  “左相大人,‘上病状堪忧’,令人惊心。为了朝廷稳定,我等宰执大臣,应同呈奏表,乞圣上早日立储,以安群臣之心。”
  王珪蓦地停止踱步,转过身来,注视着章惇。他等待的就是这个。他平日说话虽有“口吃”之疾,一遇激烈的争论,“口吃”愈显厉害。因此时此事他早有准备,如同舞台上口吃演员作起戏来,并不口吃,而且出语极快:
  “子厚独有此意吗?”
  “不!上病日久,时逾一年,群臣忧心,不唯章惇今有此意,持正、邃明及三省左史、右史、都司皆有此意。今‘上病状堪忧’,立储之事已是当务之急,我等欲呈奏表于皇太后。”
  王珪目视众人,蔡确、张璪犹心悸未定,唯颔首低声称是。三省左史、右史、都司神情惶惶,相视而不语。
  王珪暗喜,只要“拥立雍王颢”的白纸黑字在手,任你章惇狡诈猖狂,也逃脱不了惩罚。他朝内室高呼:
  “请张大人赐以笔墨纸砚。”
  内臣张则茂从内室走出,捧笔墨纸砚置几案。
  王珪催促章惇,并暗示张则茂说:
  “子厚可速作奏表。张大人,这份奏表关系军国大事,要劳你亲自转呈皇太后了。”
  张则茂会意点头,匆匆离去。蔡确、张璪已听出王珪话中的杀机,木然失色,两腿颤抖,以目示意章惇,章惇浑然不觉,反而对众人说:
  “章惇代诸位大人之意书写奏表了。”
  章惇坐于几案旁的宫凳上,展纸提笔,濡墨而写。王珪神情专一地注视章惇笔下出现的每个字:蔡确的名字、张璪的名字、章惇的名字及三省左史、右史、都司的名字,当他看到“拥立延安郡王亻庸为储”几个字时,心懵了,眼傻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戟指章惇而高喊,口吃起来:
  “你,你,你”
  章惇推砚掷笔高声回答:
  “我等拥立延安郡王亻庸为储”
  王珪:
  “这,这,这是,假的!”
  章惇厉声反诘:
  “左相难道反对拥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吗?”
  王珪决意揭露章惇等人的邪谋祸心、踪迹诡谲,但口吃得更厉害了:
  “你,你,你们是”
  章惇用清朗的话语,高昂的颂词,压住了王珪情急艰难的谈吐:
  “我们相议共识,拥上延安郡王亻庸为储。延安郡王,虽年仅十岁,但天资聪颖,清俊好学,天性孝友,去年三月十八日,上大宴群臣于集英殿,命延安郡王侍立御座之侧,即暗喻立储,群臣共睹。今春伊始,延安郡王出间,居崇庆宫受皇太后训悔,必成英明之主。”
  御堂里发生的一切,隐于内室的皇太后听得真切,章惇等人“拥立延安郡王为储”的言论,确实出她意料之外,但也带给她莫大的宽慰。她心里十分清楚,“桃著白花”的败露和内侄高公绘的拂袖而去,促使了这几个邪谋在怀、行踪诡谲的宰执大臣畏难而退,看风转舵,但毕竟是转到皇六子一边来了,寝室病榻上弥留托孤的儿子也可以瞑目了。顺水推舟吧,言和比厮杀好,特别是这个时候,需要的是糊涂啊。
  在章惇伶舌俐齿堵压着王珪,高声歌颂皇六子和皇太后的侃侃声中,皇太后在梁惟简的跟随下走出内室,出现在御堂,人们一齐跪倒。王珪一愣,也跪倒在地。
  章惇急忙捧起奏表呈上:
  “禀奏皇太后,臣蔡确、章惇、张璪及三省左史、右史、都司,满怀忠诚,伏维叩奏:为祈皇上早日康复,为求社稷千秋永固,仅奏请上延安郡王亻庸为皇太子。乞皇上、皇太后圣裁明断。”
  梁惟简从章伸手里接过奏表,呈于皇太后。皇太后接过一览,舒了一口气,表示宽慰,大声说:
  “天下甚幸,朝廷甚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和三省左史、右史、都司,忠君忠国,所奏上延安郡王亻庸为储之议甚好,符皇上之意。诸卿今日立储之功,皇上甚表感激。”
  内臣张则茂陪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从内室走出。人们抬头一看,十岁的赵亻庸,着皇太子黄袍,戴明黄太子冠,有清俊之姿,神情拘谨。人们急忙叩头,高呼:“千岁!”
  皇太后挽皇六子亻庸至群臣面前,取出一份“谕示”,发出懿旨: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听旨!”
  王珪急忙出列跪倒。
  “诣内东门召对群臣,宣皇上谕,立延安郡王亻庸为皇太子,改名煦”
  王珪叩头,伸手接过皇上“谕示”。
  突然,福宁殿寝室传来皇后和宫女们悲哀的痛哭声
  王珪、蔡确等惊恐失色。他们低头悲哀着,明知大哀已至,但不敢哀痛出声。
  皇太后听到哭声,神情突变,泪水流出,几乎晕倒,被身边的梁惟简扶着。
  皇太子赵煦,痛哭失声,呼唤着“父皇”向寝室奔去。
  时年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五日,皇帝赵顼驾崩于福宁殿。庙号神宗。年仅三十八岁。

  篇十三
  洛阳·汴京
  斗转星移,骸骨癯瘴、齿发愈衰、六十七岁的司马光,彷徨疑虑地走出独乐园去京都吊丧·
  在皇帝赵顼驾崩的哀乐梵音声中,十岁的皇太子赵煦在内东门匆促地继承了皇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皇后为皇太后,尊生母德妃为皇太妃,并与太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大事,其实际权力完全落到太皇太后的手里。这种符合伦理朝制的皇权交接,不仅没有维持朝廷的稳定,反而诱发了一场新的“改弦更张”的混乱。“变法”十七年来积累和潜伏的种种危机,一夜之间在朝廷爆发,在京都沸腾,在全国二十三路的州府县衙蔓延。“天下治乱之表”的洛阳,因居住着众多的朝廷耆老、致仕大臣、失意贬臣,首先闻风而动地哄闹起来:各种来自京都的消息哄响街巷,先是在悼念神宗皇帝赵顼的哀叹声中,议论朝廷近日“晋封王公”、“大赦天下”、“哀告四邻”、“中枢变动”的征兆,继而在赞颂太皇太后的摄政声中,谈论朝廷“散遣修城役夫”、“减皇城觇卒”、“止禁庭工役”等举措的含意。于是,以致仕太师文彦博为首的“耆英会”成员司封郎中席汝言、朝议大夫王尚荣、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己、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夫王慎言等,又开始了诗酒相会,以他们久于官场的敏锐目光和丰富经验,剖析“变法”以来的朝政纷争,剖析王安石退隐江宁后的朝廷现实,剖析神宗皇帝赵顼“元丰改制”后的悔恨当初,剖析太皇太后摄政后的心境追求。他们都有亲朋门生在三省六部,所了解的朝廷纷争内幕基本真实,他们的结论也就基本准确:神宗皇帝赵顼晚年的思想和太皇太后的一贯思想已趋于一致,恢复祖宗法度,清除“变法”影响,已是新的朝政的基本走向。这些老臣也有雄心壮志,也在追求晚节的不辱,他们虽已致仕闲居,但在政坛上仍有着“王安石涤荡未尽”的力量,仍有着“虎老威在”的影响。他们确信,太皇太后的摄政,将为这种“力量”和“影响”开拓有用的前途。风起云涌,夕照亦辉,“老骥伏枥”虽有无力奔驰之憾,但仍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壮心。他们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身边的“独乐园”,把消除“变法”影响的“改弦更张”寄托在司马光的身上。
  三月十七日,神宗皇帝赵顼驾崩已经十二天,独乐园里的司马光仍独居钓鱼庵,面对着庵内神宗皇帝赵顼的祭牌和祭案钢炉里十一天来昼夜不灭的香火,衔痛怀哀的沉默着:风云际会,昔日君臣相知的鱼水情景终是难忘啊!
  四个月前,司马光完成了《资治通鉴》的著述,书成二百九十四卷,《目录》三十卷,《考异》三十卷,合计三百五十四卷,由范祖禹和司马康驱车送往京都,亲自上呈皇帝,总算完成了两代皇帝的嘱托,了结了一桩心愿。也许由于《资治通鉴》的完成,司马君实心境宽舒了,劳累减轻了,他的身体健康情状几个月来略有好转。虽然还是骨瘦如柴,但精神状态却不再孤寂;右肢虽然仍是举止不便,但右手已可握笔,右腿亦可拖着行走;须发、牙齿虽然更为稀疏,目视仍觉模糊,但语言恢复已近正常。三月六日,皇帝赵顼驾崩的消息传至洛阳,他痛哭失声,面东叩头出血,怆然高呼:“臣蒙圣恩,无缘再报啊”,啼嘘两日方止。
  十一天来,司马光独居钓鱼庵不出,神情完全沉浸在沉思之中。三月八日,文彦博前来拜访,他以身体不适而拒见;三月十日,朝议大夫王尚荣、王慎言进独乐园问疾,他以头昏目眩而谢绝;三月十三日,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天章阁待制楚建中、太中大夫张问等结伙而来,迳至钓鱼庵叩门求见,说有重要事情商议,他以“右肢疾发,举止艰难,无力开门”而杜绝;三月十四日,儿子司马康借奉茶之机,以“左相王珪任山陵使”的消息禀告,希望父亲能入京吊丧致哀,他置之不理;三月十五日,范祖禹借问疾之机,再次劝说司马光:“大行皇帝健在时,老师曾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载,君臣之义,非一般重臣可比,似不必拘于朝制。当不俟驾而赴京都,吊丧致哀,以尽臣下之思。”司马光依然不为所动,仍在默默地沉思着
  司马光的思索是深沉的。他看得清楚,王安石退隐江宁八年来的朝廷现实,已不再是“变法”的急行躁进,也不再是“新法”的滥行急施,而是“变法”败落后整个社会的神魂颠乱:人欲泛滥、道德沦失,民心涣散、文人牢骚,农商失望,官吏窃国自肥,重臣饰变诈为;奢靡风行,纲纪失威莫禁;奸人谋利,假名“变法”猖獗;上下交应,左右襟连,盘根错节,已成积重难移之势;世情颠倒,贵狡诈而贱仁义,守道循理者被目为屠头,圉夺奸轨者被赞为雄杰。情状如此,即使介甫复出江宁,只怕也要瞠目结舌,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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