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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胸口一直憋着的那股气终于散了,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潮』湿凉爽的海风一吹,心旷神怡,旁政穿着白天的那身灰『色』运动装,光着脚,懒洋洋地坐在沙土地上。
他漫不经心地抽烟,眯着眼想,好望角可真是个好地方。
抬起手,就着昏暗月『色』旁政才发现,自己手背上都是长长的血痕,都是刚才顾衿给他挠的,被风一吹,火辣辣地疼。他无奈笑着,用另一只手碰了碰,然后,他忽然敛了笑意。
他的手腕上,还挂着十几根细细的头发。
那是刚才和她撕扯间拽下来的,乌黑的发丝缠在银『色』的表带中间,是连着发根的。旁政眯眼把烟含在嘴唇里,开始用右手解。
他解得很认真很耐心,一根一根,生怕扯断了。那发丝藏在细小的螺丝中间,藏在两截链子的衔接处,不难想象她挣扎的时候有多疼。
终于,全都解下来了。
旁政把那一小撮头发绕在指间,风拂过,纤细的发丝刺得人心里发痒。
他知道她是看到这块表了的,她只是假装没看见,假装不认识。
那天周末,他在家给那盆含苞待放的茉莉换土,换完之后打算出门去公司,衣帽间的两层抽屉有些旧了,滑道磨损,拽上层抽屉的时候会把下面那层也带出来。
两层抽屉,上面一层放他的手表、袖扣和领带夹,下面一层放她的项链和戒指。
他从来没动过她的东西,更别说仔细翻动了,他把那层抽屉往回推,可怎么也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把手往里探,然后『摸』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
深绿『色』的,印着皇冠和rolex(劳力士)经典字样。
鬼使神差地,旁政打开盒子,里面放着这只黑『色』的潜航者,和一张小小的米『色』卡片。卡面上面用拙劣的画技涂了一个南瓜鬼脸,像极了顾衿嚣张的样子,鬼脸下面写着“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他倏地想起他生日那天晚上她的表现。
她脱掉打底的笨重『毛』衣,盛装出席,她不习惯那么『裸』『露』的衣裙,可还是故作镇定,她从他手里抢过那个纸袋紧张地藏好,她跟他站在一室黑暗里,她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他以为,那就是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把它偷偷『摸』『摸』塞进这里面的神情,她不好意思送,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能懊恼地放在这里,让它永不见天日。也许,她以为可以等到他下一个生日。
旁政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无法呼吸。他垂眼摩挲着光亮漆黑的表盘,忽然醒悟,在这间房子两人共处的很多个日夜里,她大概一直是那样的,沉默,无声,却也用情至深。
潜航者……潜航者……
她知他熟习水『性』,对海热衷,连礼物都送得这么别出心裁。
一支烟燃尽,旁政碾灭烟蒂,拉开帐篷,又钻了进去。不知道顾衿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拿绒毯把她裹严实了点。
“顾衿?”
她没说话。
旁政用手『揉』着鼻子,那是他尴尬或者不知如何说话时的习惯动作,他俯下身,用手『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轻缓:“对不起。”
顾衿闭着眼。
无数的话噎在嘴边,旁政说不出来,也难堪开口。他想了想,最后跟她讲:“明天一早我和雷西乘快艇去达卡马峰取景,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达卡马峰,耸立于太平洋和印度洋冷暖流水的分界,危崖峭壁,曾经是多少航海者丧命也要前去一观的地方。
顾衿睁开眼。
旁政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别担心我。”
“谁担心你。”顾衿闭上眼睛,用绒毯蒙住脸,赌气似的,“死了才好。”
旁政叹气,也不再说话,用手一遍一遍『摸』着她浓密的头发,动作轻柔,像是给自己赎罪。
第二天天气大晴。
顾衿在一片明亮日光和海浪声中醒来,帐篷外不断有人走过,她『揉』『揉』眼睛,弯腰出去。
胡澎他们站在一个相对低矮的山坡下,在给雷西和旁政送行。两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快艇,正在穿救生衣,救生衣明晃晃的颜『色』,无端让人看了刺眼。
张教授给他们拉住船栓,不断嘱咐他们:“今天晴天,估计上午不会有大风浪,但是千万千万小心。一旦靠近发现有杀人浪,马上回来,不要心存侥幸。”
雷西点头答应:“放心。”
旁政坐进快艇的驾驶座,一只胳膊举起,轻轻弯动两根手指,他在跟上面的人道别。
他戴着墨镜,穿着白『色』的衣服和橙『色』的救生衣,笑着跟她招手。
顾衿远远地站在山坡上,赤着脚,她想起他几个小时前跟她说过的话,他说:“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上午东风,快艇后面的风向旗在风中轻轻舞动,喷着黑漆漆的尾气开远了。
顾衿跟着萨娜、胡澎他们收拾帐篷,吃了一顿简易的早饭,始终无话,她静静地等着那艘快艇回来。
中午太阳西偏,黑压压的乌云渐渐遮住日光。
来好望角的游客开始变少,都在起程往回走。
顾衿站在山崖边,仰着头问:“要下雨?”
萨娜摇头,胡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预报上说,是暴雨,就一个小时。”
顾衿手脚冰凉:“那他们会有事吗?”
没人说话,死一样宁静。
“但愿平安归来。”话音刚落,震天响的雷声就砸了下来。
狂风夹杂着雨点席卷整个非洲南端的土地,顾衿被人拉扯着躲到一个房子下,眼前一片灰『色』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太阳重新出来。
岸边慢慢出现一个身影。
棕红『色』的上衣,雷西正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着他们走来。
顾衿挣脱萨娜的手,疯了一样跑过去,满怀期待地看着雷西:“旁政呢?”
雷西的胡子在往下滴着水,浑身湿透了,两只小臂上全是绳子抽打出来的血痕。
他深深地望着顾衿,环顾众人,健硕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慌,浑身都在发抖:“遇上杀人浪,船翻了。我和他……失散了。”
顾衿脑中轰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她朝着暴风过后平静的海面哭喊,她冲进一层漫过一层的海浪,撕心裂肺地喊:“旁——政——”
顾衿感觉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耳膜和胸腔因为压力的关系好像被封闭住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呼吸不了新鲜空气。
她在茫然地不断下沉,双手拼命朝前方划着,没有止境。
那种冰凉彻骨的感觉,让她眼前渐渐浮现小时候在海岛上的那些日子。
她被父亲抱着,托着腰,先是站在沙滩上,然后慢慢往里走,渐渐地,水没过她的腿、她的腰,然后是脖子,再然后,她漂浮在水面上,有人在她耳边说:“衿衿,不要怕,我在呢。”
她一鼓作气往海里扎,海鸥在天上飞,咸涩的海水冲进鼻腔,她哇哇地从水里往外扑腾,跟爸爸撒娇打商量:“爸爸,我不想学游泳了,我们不游了行吗?”
“不行,我顾永明的女儿怎么能不会水呢,爸爸是海军,天生就是征服大海的人。”
“那……那你托着我,别撒手行吗?”
“行,有爸爸在,保证你没事,咱们再试一次,一会儿就回家吃晚饭了。”
小小的顾衿绑着两个羊角辫,死抓着爸爸不放。
她站在岸边踌躇不敢前行,岸上渐渐来了很多穿白『色』军装的叔叔,他们晃着她的小手,和蔼地鼓励她。
爸爸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也温柔慈爱地看着她。
两个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在父亲的视线里渐渐跑远了。
顾永明告诉她,你不要把海当成你的敌人,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朋友,在它的怀抱里,能承载着你去很多地方,不要恐慌。
她钻进水里,然后小小的顾衿成了南望岛上最自由快乐的一尾鱼。
她热爱游泳,有骨子里父亲遗传给她的天赋。她每天与海为伴,沙滩上的石子和贝壳是她童年时期最好的玩具,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南望岛生活一辈子。
第47章 生死(7)()
她和爸爸商量好,等过了暑假,等顾永明执行完这次任务,她就去市里的游泳队报名参赛。
爸爸出海那天,她被妈妈抱着,远远在岸上望,她欢快稚嫩地和爸爸招手,她说爸爸,等你回来,记得送我去报名啊。
海笛长长鸣叫,冒着黑烟,顾永明穿着白『色』军装,戴着白手套,朝她和妈妈敬礼,那艘船在视线里渐渐开远了。
海水彻骨,顾衿依然在往下沉着,她闭着眼,从鼻腔和嘴里涌出好多个透明的气泡,一头浓密黑发在水里『荡』漾,了无生气。
画面一转,她看到了那天在码头上的情景。
距离南望岛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她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无言,母亲只是偶尔侧过头用手擦着眼泪。
陌生的码头上,两艘巨大的打捞船在作业。
顾衿被母亲牵着,站在上面茫然空洞地注视着一切,在她幼小的世界观里,第一次接触死亡的定义,这个定义被牢牢钉在父亲身上,让她恐惧。
海风吹得真凉啊。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在身后的吉普车上累得睡着了,她偷溜下车,用小手去拍打冰冷的海水,她稚嫩地请求:“大海啊大海,求你把爸爸还给我吧。”
然后码头尽处忽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喊着:“找到了!”
母亲从车里跑出来,飞快地冲过去。
海面上一艘救生艇在急速朝着岸边驶来,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扛着一卷白布,母亲一下就捂住嘴哀号起来。有人庄严地将那卷白布抬上岸,顾衿被妈妈死死捂住眼睛,但是透过手指间的细缝,她还是看见了。
看见了,父亲的尸体。
面目全非,浑身冰冷的,父亲的尸体。
他穿着白『色』的军装,藏蓝『色』军裤,辨认不出模样,身体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淌水,水珠一串一串在码头上烙下印记,旁伯伯哀恸地大喊:“向烈士敬礼。”
顾衿知道,她的爸爸,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痛恨大海,痛恨这里的一切。
顾衿闭上眼,耳边似有风声呼啸,接着,她想起了旁政。
那个在临行前还在朝她笑着招手的旁政,他说等我回来,他说对不起,他说如果不危险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灰蒙蒙的天,不间断的暴雨,顾衿清醒过来,她开始拼命往上划,曾经被她遗忘的游泳本领像是忽然被唤醒,她不再恐惧,她知道她要找到旁政。
他不能死。
她无法承受生命中任何一个至亲至爱再离她而去,那比她死还要痛苦,她宁愿她死。
她漫无目的地游着,不知方向,不知归途。
头发黏在她脸上,冻得浑身发抖,顾衿一遍一遍地乞求:“旁政……旁政……”
不知过了多久,顾衿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拽上去的。
重新呼吸到鲜活的空气,阳光刺眼,她皱着眉,像是飘浮进了另一个世界。她以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
雷西站在一间古朴的茅草屋门口,望着屋里戴着简易氧气面罩的顾衿,与救助站的医生飞快交谈着。
“长时间缺氧,不排除肺感染的可能……”
“如果没有肺感染的话,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非洲的医疗条件简陋,远不比国内,四处都是讲着嘈杂语言的黑人和陌生人。
顾衿被救上来的时候,好像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往外涌海水。她紧紧闭着眼,嘴唇发紫。好望角离市区的医院太远,只能搭过来旅行的私家车往附近的村落走。
当地好心人告诉他们,往西十公里,有一个传统部族村落,里面有简易的医疗救助站,本来是打算救助附近被野生动物伤害的游客的。
雷西重重叹气,坐在茅草屋外面的椅子上。旁政在他旁边,低着头,头发上也往下滴着水,渐渐在脚边汇集成一摊,两只手臂上有和雷西相同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雷西说:“对不起。”
旁政抿着唇,弯着腰,后背渐渐有血迹渗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