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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西又说:“她往海里跳的时候,能看出来,是真不想活了。”
旁政合上眼,说不清脸上是水还是眼泪。
雷西是摄影师,最擅长捕捉人『性』中千变万化的情感和神态。
顾衿冲进海里的时候,眼神决绝,没半点犹豫,他们去拉她,海浪骤袭,她拼命地挣开,一个浪花就把她砸进海里。她在水波里沉浮,不求救,不呼喊,在生命受到如此惨烈威胁的时候,她依然想跳下去。
那是一去不复返的绝望,是生无可恋的道别。
旁政站起来,透过窗子往里看,顾衿巴掌大的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半,手指上夹着夹子,体征仪不断响动,以此证明她还活着。
他定定地望着她:“她不会游泳。”
“什么?”雷西没听清。
“她不会游泳。”旁政又说了一遍,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没回来,是不是就真的和她分开了,不是那种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分开,是分离,是永远不会相见那种。
他和雷西去达卡马峰,起初状况非常好,拍了很多很多照片,风平浪静的,等中午起程回去的时候,谁料到风向大变。
旁政指着快艇上的风向标,大喊:“杀人浪!”
雷西回头,被身后的景象震撼了。
杀人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后部则像缓缓山坡,溅起来的时候常常高达十五米到二十米,一般只在冬季频繁出现。
小小的快艇开始剧烈动『荡』,旁政把油门加到底,一心只想赶在海浪奔袭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可是根本来不及。
因为暴风雨的关系,黑压压的乌云砸下来,像是一伸手就能碰着似的,极地风引起了旋转浪,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海况越发恶劣,整个海面就像开了锅似的不断翻滚。
旁政在朝他怒喊着什么,可是他根本听不见,快艇被掀翻,救生圈四散,雷西抱着其中两个,迅速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水里。
两人失散,雷西命大,得了救生圈,一路漂浮过了阴雨海域,搭了附近的搜救船回来。
旁政情况糟糕,被彻底卷入海里。
他挣扎了整整四个小时,快艇的船底朝上,尖锐的铁划破他的手臂和小腿,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他脑子里回想起小时候老爷子在他耳边念叨过无数遍的救生常识。
逃离海浪区域,不要泡在水里,尽可能地辨认方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慌,要等。
东南风,预示着风雨很快就会停。
杀人浪只持续了十几秒,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海上,快艇因为底部充水,再被掀翻的可能『性』不太大,旁政爬到船底,顾不上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开始尽力往海浪推着的方向漂。
他精疲力竭,于狼狈混『乱』灰败中求生。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旁政坐在冰凉的快艇上,看着即将突破乌云的迟暮阳光,想起自己以前三十年的人生,他志得意满,自信一切都遂他意,无人反驳。
而他现在,只想自己以后三十年的人生,能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他对生命的渴望是如此迫切。
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天,除了面对饥寒交迫的压力之外,还要承受天气阴晴不定的恐慌,他不知道雷西是死是活,在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里,顾衿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等他被海上救援队带回来的时候,旁政才明白,不是活着回来就是好消息。
他拼命求生,她却为他在死亡中挣扎。不是殉情,可比殉情还要震撼。
雷西问旁政:“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旁政讷讷地说:“我妻子。”
世界上只有她这么一个的,旁政的妻子,她叫顾衿。
又过一天,入夜,顾衿自沉睡中醒来,恍惚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旁政半坐在床沿,环抱着她,他身上有海水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顾衿眼珠转动,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缠着白『色』纱布。
旁政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我回来了。”
他搂着她,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了。”
顾衿说:“我知道。”
她声音沙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滚出来了。
先是压抑着的哭声,渐渐变成号啕大哭。她抱着他,手指因为用力都泛白了,她哭得没有来由,哭得声嘶力竭,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顾衿曾以为自己是已经下了地狱的。
她哭生命的顽强和脆弱,哭自己的失而复得,哭自己的恐慌和艰辛,以及生活过往的种种。
顾衿在旁政怀里呜咽出声,不停地摇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的是他走之前她对他说的话,她说你死了才好,一语成谶,她在自责。
“我知道。”旁政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哄着。
顾衿还在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从来没想过要谁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旁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得近乎崩溃,语无伦次。
旁政搂紧她,用自己身上的温热去焐她冰凉的脸,他把手从她后背慢慢移到她平坦的小腹,心里一钝一钝地疼。
他吻着她的额头,说:“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一直深深埋在顾衿心里的自责和恐惧。她的牙尖嘴利,她的执着和倔强,都隐藏在她虚张声势的外表之下,剥开这层外表,内在的顾衿是柔软的,善良的。她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恐惧自己父亲的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她自责因为自己冲动造成的那些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他,比如白梓卿,比如尹白『露』。
还有。
那道深深根植于她心间折磨她无数次的伤痕。
她和他之间,那个无声无息来到世界上又悄然消失的孩子。
顾衿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躺在陌生冰冷的手术台上,被两个护士架起双腿,有和她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医生戴着手套走进来,粗粗检查了一下,就给她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顾衿眼前是一大片绿『色』的消毒幕布,她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是能听出她似乎司空见惯的无奈语气。她睁着眼睛,钝痛一直在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她以为那只是来例假的前兆。
第48章 生死(8)()
以前去医院检查路过『妇』科的时候,诊室外面常常有面如菜『色』的女人等在门口,她们神情悲哀、麻木,带着对生活的绝望。顾衿常常想,一个人究竟要多狠心才能舍弃自己的孩子呢,她驻足观望,随即裹紧自己匆匆离开,她一直以为那个地方离自己特别遥远。
她甚至无数次想象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时候的顾衿一定是欢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她什么样的沉重打击,都不能夺走她想做一个母亲的愿望。
她和她爱的人,拥有了一个小生命。
她依然抱有一丝卑微的期望:“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顾衿眼角湿润,声音很小,近乎恳求:“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个多月,已经不行了。”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冰凉的东西探进她身体里,大夫动作熟稔,温和地劝她,“你还年轻,好好养身体,以后还有机会的。”
顾衿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
没机会了。
顾衿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是她也和这世界上万千芸芸众生一般自私,渴求家庭和温暖。她多希望这个孩子还在啊,小东西慢慢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她从这里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可以对旁政作威作福。可是她知道,旁政不会原谅她了。
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都不知道。
他是在用离开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惩罚她的粗心大意,惩罚她的不负责任。
以前她总觉得流产是一件特别了不得的大事,有无数个女孩会为此心灰意懒,会终结掉自己曾经炙热的感情,她们虚弱地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门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虚弱愤恨的眼光。
可是只有经历一次,顾衿才知道,那种失去骨肉至亲的痛在这茫茫人世中有多么轻描淡写。
她被推到楼下外科观察,吊着一袋营养『药』和消炎『药』,连个正经病房都没有,医生说你多包涵,产『妇』太多,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一个小手术,在这种人满为患的大公立医院里,只要休息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顾衿不说话,只点点头。
她孤独地躺在无人问津的走廊里,脑子里开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样子,他说,衿衿,咱俩也要个孩子吧。
他想做父亲的愿望那么强烈。
她活该,她咎由自取,她自作自受,可是她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说的心酸和委屈。她终究,还是和他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步。
凌晨时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气候多变,因为下过雨的关系,空气凉爽而『潮』湿。
再提起过去的事情,虽然没那么疼,可是说出来唇间总是苦涩的。
顾衿穿着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面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那时候不说,不是故意想瞒你,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旁政,其实我想过好多次的。”
我想过好多次,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告诉你,在医院里寂静难眠的夜晚,在爷爷葬礼之后的旁家花园,在两人离别的机场大楼,无数次想过抱着你痛哭一场或者在你怀里得到片刻安宁温存。
夜幕中的星星多而茂密,顾衿看得出神:“我走的时候,其实想得很清楚,我不告诉你这件事,最后我们都能善终,要是我说了,那个时候,旁政你想过没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辈子。”
他和她,都不是能将就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她旁边,沉默良久。
“可你走的时候,也绝没想过再回来。”他转头,一字一句,说得很坚定,“顾衿,你在机场,是想过和我就这么算了的。”
和她在一起生活两年,对于顾衿骨子里的烈『性』旁政甚至『摸』得比她自己都要准。
顾衿弯起唇角,承认:“对,我想过和你就这么算了。”
她留下离婚协议,走得不拖泥带水,也没给任何人解释和交代。她以为他会在未来的某段日子里遇上比她更合适,甚至是他更爱的人。她也以为自己离开他以后会变得更好,更开阔,更能接受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顾衿埋首,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
她的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可是雷西说他和你失散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旁政,那天要是死的是我你一定不会难过很久,但是你要是死了,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得给你守寡。”
她背负着自己一语成谶的罪过,背负着曾经伤人伤己的愧疚,永无止境地这么活下去。
“不用你死了。”旁政低头自嘲,“你在那儿躺着,我就觉着天都快塌了。”
这大概是他这半生说的最肉麻的一次情话,他说得坦『荡』,平静。
顾衿不说话,把头深深埋在自己腿中。旁政强迫着把她抱过来,用手拢起她的头发,多日以来第一次在眉眼中显了倦态。
“顾衿,你知道我从别人嘴里听说你流过产之后的心情吗?那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觉着自己最窝囊的时候。”
比当年被兄弟和女朋友背叛的滋味儿更甚,不,更强烈得多。
忘了是几个月之前了,保险公司给他打电话,要他去4s店拿修好的车。他当时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那辆肇事奥迪。
心里有个结,旁政有意无意拖了两三天才去。因为是大修,得去离b市几十公里以外的车场提。
那天保险公司的人和负责修车的工人都在,车修得倒是不错,看上去跟新的似的。单据给他,他签了字,人家说让他检查检查,他也没什么心思。车场的老板在一边瞧着他的穿戴估计他是个大金主,想着结交个客户以后也能给自己照顾照顾生意,便热络地跟他攀谈起来:“先生,这车的车主当时伤得不轻吧?”
旁政从单据中抬头,不冷不热地看了老板一眼,似乎没什么心思,签完字,他淡淡问了一句:“怎么说?”
老板熟门熟路地指了指大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