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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长到这么大;听说过的最骇人听闻之事,她从未想过人心之险恶超越她想象太多太多。
在卫庭煦几乎不带感情的追忆中;甄文君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副地狱之景。年幼的卫庭煦拉着她慢慢地踏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地;来到深渊入口。卫庭煦指着漆黑一片;不时发出惨叫的深渊道:
“你看,这就是我的过往。”
甄文君一直都相信,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迹可循。为何今日她会满腹心计,甚至不惜双手沾血,正是因为当初云孟先生给谢太行的那副画。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卫庭煦要寻找的救命恩人的话,或许到现在她还和阿母在绥川,亦或者是成功逃离了谢府,随便找个山清水秀远离纷争之地清净地生活。她不会出现在汝宁,更不会成为一个满口谎言、杀人不眨眼的人。
卫庭煦也是这样。
在世家大族之中长大,还是家中最小女儿的卫庭煦应该受到全家人的疼爱,她或许没有条件成长为多谋善虑、滴水不漏之人,造就今日杀伐狠绝的卫庭煦,谢扶宸功不可没。
卫庭煦在汝宁出生,自降世开始身体就不好,两岁的时候得了肺炎,万分凶险差点儿夭亡。她阿父阿母寻遍了大聿的大夫,灌了大半年的汤药,总算是将小庭煦从生死边界拉了回来,可她身体依旧很不好,三天小病五天大病,药当水一般地喝。
卫氏担忧女儿养不活,便请了位有名的相士回来帮她看看女儿的命数。相士说此女乃是佛烧四野之相,京师乃水龙之地,双方煞气对冲大大伤身,不可久留,否则她的身体永远也不会好。必须将她送到山清水秀之地,吸取山水精华,养到十六岁方可接回,此后必定健康长寿无病无灾活到九十九。
相士这样说,卫氏只好将卫庭煦送走,送回平苍老家养着。
那时卫纶还未贵为三公,还是吏部郎官。他的嫡长子卫景和被誉为大聿五十年来难得的将才。十六岁时随军出征抗击姑戗族,将身怀奇术的姑戗族人打得落花流水。之后的七年里更是打遍了所有胡族,把原本只有三十六个郡的大聿版图扩大成四十八个郡。卫景和武力之勇,用兵之神是当年大聿从中枢到民间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胡族将士一听到卫景和的名字便不打自撤。
在阴柔之风流行、芙蓉散泛滥的消极年代,卫景和就像是一支横空出世的利剑,刺破了大聿糜烂的表象,给习惯了收到战败消息的大聿百姓注入了一股热流,告诉他们大聿也是有能够杀敌镇国的阳刚男儿。
当时的天子十分赏识卫景和,破格提拔,亲授他骠骑大将军之高位,为其开府,赏赐黄金百万,为的就是让全大聿都看到,以振奋民心,好教更多人自愿服役,保家卫国。
那时卫景和被称为“泰景大将军”,多少人巴结奉承他都得排队。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征战沙场居然还白皙如玉,可教大聿的女子发了疯。无数年轻女子将他当做梦中情郎,请了媒人跑到卫府上说媒的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卫景和并没有被这些荣誉冲昏了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直到而立之年都没有娶妻生子,一心埋头在训练卫家军和研究战术谋略之上。他想的是保家卫国驱逐胡族,没有一点儿私情。
卫纶一直以儿子为傲,直到有一日卫府的谋士说出了担忧:
“大公子乃人中龙凤,盖世奇才,这是百姓之福,却未必是明公之福。”
卫纶一下就明白了谋士的意思。先帝虽然表面上万分欣赏子修,可是君心难测,子修现在威望太甚,难保天子不会疑心他功高盖主,有谋反之意。子修自然是心思单纯一心为君,卫纶却不得不有所提防。
卫纶多次试探天子之心,天子口口声声夸赞卫景和,在卫纶面前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迹象,而私底下却让时任虎贲校尉的谢扶宸埋伏在他探亲之时,设下埋伏将其绑架。
卫景和秘密回平苍没有告诉闲杂人等,出卖他的正是当时他最为信赖的随从。这位随从是他自小的伴读书郎,两人一块儿长大一块儿钻研经学,一起上战场杀敌,他是卫景和的心腹,能够交托性命之人。没成想最后他的命真的交代在他手中。
这件事卫庭煦是后来才知道全貌的。
当时年仅九岁的卫庭煦依旧弱不胜衣,非常喜欢她大哥。她刚被家人从绥东山脉接回来静养,双腿已经残疾没法行走,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家里。卫景和知道妹妹老是吵着要见他,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来京师,便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平苍看妹妹,带了一车京城孩童最时兴的玩意儿给她玩,顺便趁着春色带她到郊外踏踏青,便是在踏青路上被谢扶宸等人抓了。
卫庭煦记得改变她人生的那日,一早醒来见阿母阿姐和大哥都站在回廊上对着天空看,她也好奇地往天顶瞧去,只见天空中两轮金日并肩,照得大地上一切亮得晃眼。
“二日争辉,乃是不祥之兆。”卫景和捋着胡须,颇为惆怅。
阿母道:“子修,难得回来便别去想那些心烦事,好好在家歇息几天吧。”
卫景和“嗯”了一声,去房内看看妹妹睡醒了没有。
只喝了几口粥卫庭煦就耐不住要让哥哥带她出门,卫景和将她抱起来稳稳地托上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对诗,对得正在兴头上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大喊“有刺客”,卫景和神色一肃,告诉卫庭煦不要下车后立即冲了下去,踹翻了一位刺客,将他的武器夺了过来,如一匹壮牛在野草地里狂奔,所到之处所有刺客都被他碾压,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卫景和要以一己之力挑翻他们全部之时,忽然听到了妹妹的哭声。一名刺客挟持卫庭煦让卫景和束手就擒,否则就要杀了她。
卫景和只好丢了武器,和卫庭煦一起被绑走。
卫庭煦至今不知道之后一整年待的地方具体在何处,她只记得清醒之后便被关在一个狭窄的水牢里。
水牢只有她两个身子宽,目测比她身高要高一些。一开始她脖子上环着一根铁圈,铁圈连在墙壁上,双手被锁在后腰上,双腿被分别锁在左右两边的地锁上。别说逃走,就连改变姿势都做不到,她只能痛苦地一直保持挺直腰背的姿势。
水牢地面极其冰冷,盛着一层淹没她腰部的冷水。卫庭煦怕冷,在这阴森森的水牢里关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口饭。无数次她渴得太难受,想要弯腰去喝腰下的水,但她脖子被牢牢地锁住,她做不到。
水牢顶部盖着一块圆形的木板,木板中间有一道道栏杆将水牢罩住。无数次半昏迷之际她都梦到哥哥出现在上方,哥哥来救她了,她又回到了平苍温暖的家中,吃着阿母和姐姐做的饭菜。可是醒来后依旧身处水牢,一切都没有改变。
浸在水中太久,本就脆弱的腰疼痛不已。她又饿又渴又冷,抽泣着呼喊着,自始至终没人出现。幸好她双腿已坏没有了知觉,即便泡烂了也感觉不到痛楚。从木板的栏杆中爬下的老鼠在她身上肆意啃噬却无法抵抗,肉被活生生咬下的痛苦并不是最终极的痛苦,这只是开始。
第四日,她哥哥真的出现了,只不过不是来救她的。
被牢牢捆绑的卫景和被人重重地摔在卫庭煦头顶的木板上,满脸是血的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脸恐惧的妹妹,虚弱地笑了:
“庭煦别怕,哥哥在这里”
颤抖不止的卫庭煦嘴里呵出白气,在确定这回真的看见了哥哥时,绝望的心重新变热,正要开口叫哥哥的瞬间,一根铁棍抽在卫景和的后脑上。卫景和硬生生地挨下这一击,瞪圆了一双眼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铁棍疯狂抽在他的头部、后背和腿上,无论打在哪里他始终没有吭一声,更没有说任何求饶的话。卫庭煦就这样看着她哥哥的脸,那是一张坚毅无比的脸,一身铮铮铁骨比任何的铁棍都要刚强。
“子修果然是条硬汉,谢某佩服。”
一直打到铁棍都弯曲了,行刑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卫庭煦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阴冷的房间里,自称“谢某”。
卫景和根本没有搭理那人,对着妹妹咧嘴一笑,一串血珠从他口中滴下来,卫庭煦看呆了。
“哥你,疼吗?”卫庭煦问道。
“不疼。”卫景和说,“我大聿好男儿不知道什么是疼。奸人更是没力气,只够给哥哥挠痒!”
卫景和拉长人中向她吐舌头,这是卫庭煦最经常让他学的猴样。每次卫景和扮猴子都能逗得她开怀大笑。这次也不例外,卫庭煦看他滑稽的模样,抖着抖着笑了起来。
卫庭煦的笑容刚起,忽然四股冰水从水牢的四面墙上汹涌地涌出,浇在牢中,一瞬间就让小小的水牢水位上升了不少。卫庭煦头顶正好有一个注水口,刺骨的水当头浇下,卫庭煦被呛得咳嗽连连,越咳嗽水就越多地灌进她的口鼻中,就在她感觉要窒息时,忽然脖子能动了,双手的锁也开了。此时水面已经到她的下巴,立刻就要淹没她的脑袋。
卫景和大叫一声:“吸气!”
卫庭煦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地一声,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她自小就会游泳且水性不错,可断了双腿之后她再也没游过。整个人浸在冰水之中,她的双腿无法使用。幸好腿上的锁也被解开了,卫庭煦挣扎着用双手划水,伸手一抓抓到了栏杆。双臂用力将身体提了上来,她发现注水已经停止,水面和木板之间有一丝缝隙。只要扬起头,口鼻就能呼吸到空气。想要活命她必须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儿的懈怠荡漾的水面的某个波峰就会将水推进她的口鼻内。没有双腿的她用尽全力维持姿势,一刻都不敢懈怠,即便如此还是被呛了好几下,鼻子里火辣辣地疼。
冰水冻得她双臂就要失去知觉,连心跳都快要停止。卫庭煦不想死在这里,只能咬破嘴唇,以疼痛维持清醒。一旦她昏迷,只有溺毙这一种可能。
“庭煦!坚持住!”方才还在从容做鬼脸,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生死一线自己却无法挣脱捆绑在身的铁链,卫景和疯狂地用头去撞木板,想要将木板撞碎。
还真的被他撞碎了。
卫景和一翻身就要冲进水牢之中,被人拽着铁链拉回去。本来一人拉他差点儿被一块带进去,又来了两人,合三人之力才将他拖回来。
“挑断他的脚筋。”那个姓谢的人声音又起。
卫庭煦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自个儿的性命都要保不住。
在水里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泡成一具尸体时,终于被捞了上来。
卫庭煦意识恍惚地被丢在另一间房间里,她昏昏沉沉地蜷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艰难地让双臂能够动弹,能够搓热身躯,让自己活下去。
就在她终于能够活动手指之时,一阵湿乎乎的喘息声吹过她的耳畔,有一群黑影将她围了起来。
这不是人的声音,卫庭煦听得出来,这是狗的呼吸声。
卫庭煦大惊失色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唯一敢动的眼珠滑向四周,她被丢在狗圈之中,身边围着她的是四只扁头宽嘴的烈犬。烈犬们围着她不断地嗅着,似乎在确定她是否能入口。烈犬口水滴在她头发上,她清晰地闻到了烈犬嘴里的腥臭味。
狗圈之外,被挑断了脚筋的卫景和被两个人按在地上,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看。
“放心,我养的狗都很听话,我会尽量拿捏好分寸不让你妹妹被咬死。不过我的分寸也维持不了多久,你说得越晚,你妹妹受的苦就越多。子修,你可想明白了。”
卫庭煦不知道那个姓卫的想要从哥哥嘴里得到什么,而遍体鳞伤的哥哥始终在对她笑。
“庭煦,今天你我就要死在此处,你告诉我!你怕吗!”
卫庭煦知道哥哥最怕的就是她认输,她也明白姓谢的就是想要她哭,想要她惨叫,这样一来哥哥便会心软,可能为了她而屈服。她不能拖哥哥后腿,绝对不能。
“我不怕。”卫庭煦哆哆嗦嗦道,“今日咱们兄妹一块儿死,黄泉路上,有人作伴!”
听到年幼的妹妹能说出这等豪迈之语,卫景和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卫子修的妹妹!咱们兄妹今日就一起死!”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其实我也怕死,只不过更怕给哥哥丢脸,给卫家丢脸。”
油灯已经燃尽了一盏,甄文君再去添油后拿火折子重新点燃。待火光稳定之后她便重新坐回到软塌上,继续检查卫庭煦身上的伤口,将捣碎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