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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倾身低语,“十二年前,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就已经带了秘密——骆总,你真的了解他吗?”
这个问题,骆总竟不能答,她垂下头,手捏着桌边轻轻颤抖——
“是,也许,我不了解他。”
在她的手触到门把的时候,骆总在她身后说,她的声音和手背一样,颤抖着却又有说不出的坚定。“但我相信他,这不矛盾。”
胡悦回过头——骆总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她秀美的双眼盈满了泪水,语气哽咽却又一往无前:终究,她也能感知到证据的份量,但,依然——
“这不矛盾,”她说,深深地望着胡悦,“你知道的,是不是?”
这一次,换做胡悦不能回答。
日久见人心()
“阿姨。”
“嗯?”
“师医生要是进了监狱的话以后的手术;谁给我做呢?”
就算性格再阴郁;童音也总是带着清亮;这句话回荡在冬末的暖阳下;仿佛能直接问进人的心底。胡悦愣了一下;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
“阿姨给你做;好吗?”
比起师霁,小姑娘明显更信任她,她微仰着头;略带一丝狐疑地注视着胡悦,片刻后,像是决定相信她似的;表情微微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她压低声音;有一丝亲热地说;“我最近经常照镜子!”
确实——可能是小孩子新陈代谢快;也可能是手术做得好;小姑娘的血肿消褪得很快;现在,除了鼻子上贴的定型胶布之外;没什么痕迹能表明小姑娘刚动了鼻子。而鼻子也的确是人脸的大梁,鼻子一挺拔;孩子的气质立刻就不一样了;就算脸型、五官的缺陷仍不少,但,一个简单的形容就是,这孩子看着精神多了,就连她自己的心情,在疑问获得解答以后,明显也比没做手术以前更好。
“以后还可以变得更漂亮的。”胡悦给她画饼,鼻子都已经做了,对整容的态度积极一点,总是比排斥更好。“师主任不能给你做手术也不要紧,以后,你可以去国外上学,国外有很多好医生,他们会给你做。”
“你会陪我一起吗?”小姑娘抓着她的袖子。
“我尽量,就算不陪你一起,我也会给你做手术规划——会有人带你做手术的,别担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再盲目地崇拜父母,反而对专业人士有过分的信心,不过胡悦也并不是在说谎,小姑娘的手术方案,师雩已经做好,接下来按照计划逐步执行即可。将来出国求医,如果采用了j's推出的服务,那么她可以陪着去,就是选了别家,也能把计划书带过去。胡悦安抚完小姑娘,问,“你妈妈呢?”
“去阳台抽烟了。”小姑娘比了一下阳台门。
单人病房条件不错,本就是为一些家境良好的病人准备的,这个阳台就是供家属抽烟打电话的,胡悦开门出去,宋女士站在角落里,烟灰缸放在栏杆上,一层烟头烟灰。她太阳穴还有一块淤青——晕过去的时候砸的。
“来了。”
她的语调已冷静下来,昨日失魂落魄的尖叫声,已被婶婶埋葬。胡悦说,“嗯——”
“孩子恢复得不错,后续手术,不用担心的,师主任做不了,我可以做,我也做不了,还可以去美国做。”
宽慰病人家属,这当然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胡悦说完了又犹豫一会,还是说,“其实最难的就是手术方案,那需要审美,方案做完了,最重要的鼻子做好了,其他的就还好。也许,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给孩子做的手术吧。”
这是在给师雩开脱,宋太太转过头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红着慢慢变短,她呼了一口长长的白雾,干涩地笑了,“别说了,我自找的——他微信提醒过我,是我逼着非得要现在做,我自找的。”
这是胡悦不知道的交流,她微微一怔,旋即释然,师霁的确应该想拖到结果出来再做这个手术更合理。——如果dna还是提取不出来,那么他就等于又缓刑了一段时间,如果提取出来,按他的想法,立刻就会被入库比对,成不成就在这几天,他没什么等不了的。
“怪他吗?”她问。
宋太太笑了一下,夹着烟搔了搔浏海。
“你呢?怪他吗?”
有一瞬间,胡悦几乎以为她从警方那里知道了一切,但宋太太随即说,“老板是杀人犯,对你的前程,也有影响吧?”
是了,十九院这里,同事都只知道师医生被带走,‘栽了’,胡悦是攀上高枝的家雀,现在又倒霉跌落到了泥里,宋太太也就比他们多知道一点而已——师霁其实是师雩,他被带走,是十二年前的案子发了,不过,她当然不会把这种事随便乱讲。
“还好,医院这边其实都不清楚,至少现在是不影响工作的——现在,师医生手上的病人还是由我管,我这边门诊也照常。”
“什么时候找新老板?”
“可能得等周院从国外回来吧,他出去开会了,现在院里的领导层,对这些事好像还没定论,得等他回来安排。”
“周老师。”宋太太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
“你觉得他知道吗?”
宋太太瞥了胡悦一眼,眼神中带上了一点提防,这让胡悦暗自心惊:师雩入狱,现在,她是对小姑娘的整容诉求最了解,也最不可或缺的人了。师雩是那个骗了她十二年的杀人嫌犯——但,宋太太还是本能用提防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害怕这一句话答错,将来在法庭上,师雩的命运就会因此受到影响。
但她也并不是太担心,因为宋太太毕竟是很理智的,和骆总不一样,她和胡悦,都是从底层打拼上来的女人,本能的情感,并不能完全主宰她的行动。
“我不知道。”她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谁知道呢?毕竟,连我都没有认出来。”
这是胡悦不太好主动问的话题,没想到她自己随便就说破了——大概也因为,这话题现在只能和胡悦讨论,宋太太又开始挠额头了,好像要用指甲刮出头盖骨后头的懊悔,她边说边笑,“我真蠢,真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瞎了眼,其实有那么多破绽——那么多时候我想到他。但是——只是——”
“国王的新衣。”胡悦说,“埃菲尔铁塔倒卖骗局——其实,人是真的很好骗的,正因为正常人完全不会想到冒名顶替这件事,也绝对没想到一个冒名顶替者还敢和原来的熟人交往,所以会自动忽略那些不和谐的细节,这很正常——而且,我猜你原本也和真正的师霁没有多熟。”
“点头之交,”宋太太喃喃说,“他一向是很高傲的,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他还调整了声带,是不是?声音全变了,也比从前高”
但这些理由没让她释然,她又自嘲地笑了,“但是,这是我的男朋友——就在我面前,我没有认出来。”
很多人被骗之后,比起怨恨对方,更多的还是会责怪自己,宋太太就是这种人,她说,“这件事真让人尴尬透顶——真的我他妈简直就是个瞎子。”
胡悦说,“是他演技好。”
“他演技好吗?”宋太太反问,但又自己泄了气,“他演技是够好的了,我说他那时候怎么——”
她大概是想起了十一年前‘师霁’对宋晚晴有点特殊的那些瞬间,宋太太不说话了,她努力地向上望,藏住欲滴的眼泪,烟快烧到指头,才被她按到烟灰缸里。
她们这样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宋太太才哑着声问,“你说当时,他是不是想过要告诉我?”
胡悦说,“可能是想过的。”
应该是想过的,否则也不会频频接触,大概那时候的师雩还抱有什么期望,又或是还有未了的感情,只是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又或者,越拖越明白这并不是个合适的想法。
“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他告诉我的话,该怎么办,会怎么办,如果他一直瞒着我,但是我没有走,又会怎么样”宋太太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近梦呓,说不出是遗憾,是憧憬还是哭泣,大概,知道真相以后,原有的遗憾之外,又有了新的遗憾,她想到的有被欺骗的生气,但也有这些。
“算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又去摸烟,“就算当时那样了,又能怎么样,女儿九岁了发现亲爹是杀人犯,更惨——总是我男人运不好,这辈子没遇到什么靠谱的。”
“这么说,你觉得是他做的了?”
宋太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都现在了,还能不信吗?
“他一定有苦衷的。”她讲,因为不知道胡悦的身世,所以说话特别的大胆,“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师雩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开朗的男孩子,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
但她到底还是相信了这是师雩杀的人,胡悦点点头,没流露出任何情绪,宋太太看了她一会,叫她靠近一点,低声告诉她一个秘密,“其实,从前我就有一点动摇没有对任何人说,但是——”
所以,原来她的那些愤怒的辩白,那些看似坚定的背书,其实也掺了些心虚,是吗?只是,从前她是师霁的近人,宋太太永远不会把真正的心思告诉她罢了,胡悦笑了一下,“的确,他的消失,是有些太可疑了点——那个雪地,也确实只有两行脚印。”
证据有,疑点也有,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大概是在权威质疑的那瞬间,跟着动摇的信心,就算最后表现出来的是纯粹的支持,但怀疑也总是有过那么一点,宋太太也爱师雩,她的爱和骆总不同,骆总坚信师雩的清白,宋太太却可以有限度的接受师雩的污点,也依然还有点爱他——只是这份爱当然是有限度的,是记忆里的如果,是未选择的那个遗憾,情感是真的,这设想却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会去见他吗?”说出来了,心情也好一点,她主动关心胡悦。
“想见,但没那么容易,正在努力。”胡悦问,“你觉得,师霁去了哪里——他是为了把身份让给弟弟,自己去找了个新的吗?”
“师霁会为了任何人这么做吗?”宋太太笑了,“师雩这些年都在致力扮演他哥哥,所以你也不能说是和师霁不熟悉——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胡悦默然,她低声说,“我有一种感觉,师霁的下落,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
但宋太太对真相不是那么在意,她终究还是一个九岁女孩的母亲,情绪抒发完了,立刻开始考虑实际问题。“我先生明天从欧洲回来,到时候可能会来医院探望——你觉得把妹妹放在哪里好?哪里比较不容易乱讲话。”
小女孩现在都只用胶布了,其实,按理已可以回家,只是宋太太仔细,还叫她在医院多住几天,胡悦知道她的意思,“就在十九层好了,你们是单人病房,护士也不会把这个事情到处乱说的——这个案子,就当手术是我做的,师主任只是做了方案,应该没问题吧?”
这是预设先生已经听说过师主任的名字,做的解释,但宋太太否决掉这个说法,“不用提他,从头到尾都是你——他不知道我们找的是哪个医生,也没听说过师霁的名字。”
这样看,对女儿说不上关心,胡悦默然点头,又提醒,“小姑娘那里,要打好招呼。”
“她知道怎么说的,”宋太太叼着烟讲,“她知道这个手术做起来是为了什么。”
她打亮打火机,“天晚了,你回吧,我再站一会。”
胡悦默默地走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去,宋女士抽着抽着,拿开烟低头笑了——可笑了几声,她又抬起头望着天,过了一会,拿手遮住眼——哭了。
今天,她说了许多傻话,到底心还是乱的,尚未平复过来。宋晚晴和骆真,这两个女人大概都爱了师雩十几年,她们对师雩的情感有爱,也许也有一点恨,出了这么大的事,心没法不乱,今天的她们都是崩溃的,所以行为也比平时要失常。她们的爱,有深有浅,但胡悦想,师雩都获得了她们所能付出的全部,只是骆真可以给得多,而宋晚晴可以给得少——但她们再也不会给另一个男人这么多。
他是个多有魅力的男人啊,回家的路上她想,他让她们两个人都神魂颠倒,这两个出色的女人,都比她更成功,也许还比她更漂亮,师雩的魅力足以征服她们,那末,对她,是否也一样呢?
她心底的怀疑,到底是不能相信师雩是凶手,还是不愿相信他是呢?
所有人都在崩溃,她呢?
有没有人来关心一下她,问一声,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胡悦知道哭一场会好很多,这种彻骨的孤独感,会在眼泪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