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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脸有点发白,双雁和白露一左一右扶了,好歹能走稳,颤巍巍走上主位,只觉满大殿的人全都在看自己,眼前又是皇后娘娘慈和中带着威严的面孔,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摔个大马趴。
王徽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笑道:“母亲小心些,这坐久了就是容易腿麻。”
苏氏看她一眼,眼神复杂,却也没推开她,由着她扶着自己给皇后行了一礼。
穆皇后笑吟吟道:“大内的被服和冬衣料子都跟往年一样好,你父兄有心了。”这说的是苏家皇商为内务府采办冬料的事。
然而苏氏是家中娇女,自小又被当成贵女养大,除了必要的中馈看账之外,家中生意庶务是一概不许她过问的,皇后与她说这些,她自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一哼一哈地附和。
皇后说了几句也觉乏味,原想着这世子夫人是个不凡的,或许这做婆婆的也有自己的好处,本着传闻不可尽信的念想,把人叫了上来,却不想果然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便也没心情再聊下去,就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得了国师赐福,那是你们阖府的福气,人要懂得惜福,知道吗?”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徽笑而不语,苏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毕恭毕敬应了。
“行了,宴也快散了,你们回去坐罢。”穆皇后笑道。
苏氏长舒一口气,声音大的王徽都替她尴尬,不过皇后一直笑眯眯地装没听见,两人便谢了恩,回了座位。
过不多时宴果然歇了,外面天色已全黑,沿路挂了许多明晃晃的八角宫灯,照得宫街亮如白昼,教引宫人和巡卫在旁领着,各家女眷慢慢退出了宫城。
在西华门处和孙氏父子接上了头,两人都一脸倦怠,孙浩铭嚷着宫宴无聊,酒都不能喝尽兴,又见王徽饶有兴致地瞅他,遂恶狠狠道:“你这丑妇看我作甚?想挨打?”
王徽未及反应,却听苏氏低声斥道:“长着好大一张嘴,会吃人饭不会说人话吗!”
这话说得颇重,恐怕孙浩铭长这么大都没听母亲拿这么重的话说过他,一时惊住,半张着“好大一张嘴”瞪苏氏。
孙敏扫了妻子儿媳一眼,“好了好了,天晚了,别在宫门口吵起来,有话回府再说。”一边拽着儿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王徽手里抱了手炉,舒舒服服坐在软垫里,乐呵呵观察苏氏坐立不安的样子。
半晌,苏氏才咬牙道:“铭哥儿向来惫懒,嘴里浑话连篇的,却没存什么坏心思,你你应也知道的。”
王徽微微皱眉,回忆起原主被孙浩铭生生揍死之事,本想和苏氏分说分说,转头却看到她不情不愿的脸色,又觉意兴阑珊,便随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样的人,心术不正还欺软怕硬,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苏氏心中又是忐忑又是不忿,有心想摆出婆婆款教训儿媳几句,却又想起宫宴之事,皇后和宫妃们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中途她又出去了一趟,宫女双雁说她是去见什么贵妃
苏氏虽鲁钝,却并不真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徽那个传说中入宫的表姐——不是听说那姑娘早几年就犯了事,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吗?
难、难道她这儿媳妇的表姐,如今竟是贵妃娘娘?
能私下去见面,是不是说明她们关系很好?
又思及皇后对儿媳的赏识,再想想这一年多自己对儿媳的苛待压榨,苏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见王徽表情淡淡的,心里越发没底,想再说几句软和话描补描补,马车却已停了下来,白露掀帘子小声道:“夫人,到垂花门了。”
王徽起身,扶着魏紫的手下了车,回头看见苏氏也下来了,期期艾艾的还想说什么,车顶吊的风灯照在她脸上,精心敷的蜜粉已经掉了许多,再也无法掩饰脸上岁月风霜的痕迹。
王徽暗叹,到底还是驻足,淡淡道:“宫中贵妃娘娘是我娘家表姐,不过日子到底是自己过,与旁人干系不大。母亲不必担忧,只消咱们仍同往日一般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您再多拘着世子一些,我自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声音不大不小,离得远的车夫扈从之流自然听不见,离得近的白露却听得真真切切,只把头埋到胸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苏氏愣愣看着儿媳,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徽冲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带着魏紫走远了。
第45章 起色()
自元旦宫宴后;苏氏果然十分不同以往,连带着孙浩铭也不知被母亲嘱咐了什么;再没去东院找过麻烦。
刚被智性国师赐福时;苏氏母子虽也有所收敛,但到底只是一句赐福而已,轻飘飘的,王徽还是无所倚仗;关起门来自然还是想怎么打压就怎么打压;时日一久;苏氏心中因敬畏国师而对儿媳兴起的那么一点忌惮之意;自然也会消弭无踪。
可如今呢,一场宫宴吃完,王徽不仅得了穆皇后的赞赏;甚至还重新攀上了多年未曾走动的贵妃表姐,宫宴过后不过隔了七八日,就又被宣了进去,说是贵妃娘娘思念表妹,请她到宫中小住几日;皇后娘娘也是允了的。
一住就是三日三夜;王徽回府的时候,苏氏只觉这儿媳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浑身上下简直闪闪发光。
穆皇后那句意味深长的“人要懂得惜福”一直在苏氏耳畔回荡,有一次甚至把她从梦里吓醒了。
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天一亮赶紧把儿子找来商议,母子俩关起门来嘀咕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浩铭自此在府里就绕着东院走了,而苏氏则是流水价往东院送东西,大到布料首饰摆设,小到零嘴吃食玩物,样样精美,件件稀罕,无不是苏氏陪嫁铺子里的上等货。
来送东西的是溶翠山房管事婆子黄兴家的,由总掌事赵婆子陪同,一起到了东院。
黄兴家的精乖,早看出夫人讨好少夫人的意思,一见了王徽就满面堆欢,抢在头里指挥丫头婆子把东西往院里搬,一边跟王徽介绍一样样东西的名目,丝毫不给赵婆子说话的机会。
赵婆子自然不会跟她争抢,只同赵粉换了个眼色,笑眯眯站在一旁。
“年成好,铺子里进上来的货也就格外好,今年的松江布比往年都要出挑,夫人特意选了二十匹各色各样的,少夫人是金贵人,这些细白棉布裁里衣最是熨帖,旁的三梭斜纹,少夫人若不喜欢,拿去赏下人也足够体面。眼见快开春了,京里要热闹起来,又是踏青又是诗会花会的,少夫人要出去交游,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衣服总是不够穿的,杭绸潞绸各色二十匹,蜀锦十五匹并妆花料子、缂丝料子、二色金各十匹,都是金陵最时新的花色,夫人说拿来给少夫人裁几件出门的衫裙,东西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黄兴家的一张巧嘴,说起话来尚算条理分明,“这一匣子上好的合浦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都如黄豆大小,夫人说了,送与少夫人打些珠花头面戴。这细葛和鲛绡纱各一匹,少夫人夏天拿来做帐子,又轻又薄,蚊虫不进。这件大氅是柔然货,用了极北白熊腹下绒毛混了银丝织的,往上头洒水都湿不了呐!有个名目叫做‘辟水雪毳’,夫人说这一件起码顶得十条上等火狐”
黄兴家的唠唠叨叨,又一一指给她看,什么汝窑的崩釉梅瓶,景德镇的青花茶具,掐丝珐琅的手炉,描金点螺的漆器,西洋的座钟玻璃镜,东洋的香露鼻烟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随便一样拿出去,都足换得几十亩上好良田。
“另有一扇紫檀镶白玉雕石榴葡萄的大插屏,原是夫人一直用了好些年的,本也想送给您,可那物事太沉,偏赵总管那边今儿又忙,腾不出人手来帮忙抬东西,夫人便吩咐改日再给您送过来。”
黄兴家的表情透着小心,她算得上是苏氏心腹,自也从主子口中得知了这位少夫人和宫里贵人的关系。这位主眼见是要起来了,看夫人的意思,似乎都有想把中馈交给她的苗头,故而黄兴家的思量再三,还是讨了这桩送礼的差事,就算得不了赏,至少也能在少夫人面前混个脸熟。
王徽有些好笑,送礼就送礼,还非得强调一下那条白熊皮的价值,想必还是对自己送的那条红狐裘耿耿于怀。
至于那插屏,苏氏乃是国公夫人,一府主母,若真要找些个粗使下人搬东西,借赵守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推脱人手不足啊,不过是舍不得往外送,却又须得说出来,卖自己一个好罢了。
王徽几乎要觉得苏氏蛮可爱的——若她没做过之前那些事的话。
“替我多谢母亲美意,只那插屏既是用了多年,必是母亲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意思夺爱呢,”王徽微笑,“就请黄嬷嬷回禀母亲,长者赐不敢辞,母亲一番厚意我收下了,只是万万不要再送插屏过来,不然做媳妇的心里该不安了。”
黄兴家的一愣,“少夫人不亲自去谢过夫人吗?”
“嬷嬷将我原话带到便是。”王徽笑眯眯说了一句,转头吩咐,“姚黄请嬷嬷去用茶,东院的账本在赵粉手里,烦请赵嬷嬷同她一道过去,把这些东西上册,有什么不妥的也可帮衬一些。魏紫挑几个灵巧的小丫头一起过去,把贵重的锁了,再挑出些小件好看的,这便在屋里摆上。对了,那只自鸣钟便放我卧房里,怪稀罕的。”
各人躬身应了,自去做自己的差事。黄兴家的再没来得及说什么,姚黄就半拉着她去了后罩房,端上热茶并四色细点,笑盈盈道:“嬷嬷请用。”
黄兴家的一面客气,一面暗自打量,见那茶是茉莉香片,点心则是桂花糕、芙蓉饼、银丝卷和双酿团,都是府里待客常备的,并不出奇。
只是这个叫姚黄的丫头,穿了件茜红色瑞草纹缎面银鼠袄子,蜜合底碎花棉裙,领口、袖口都出了短短的风毛,双手白皙修长,毫无饰物,倒是头上戴了支莹润的羊脂白玉簪,以米珠点缀,耳畔垂了一对红玛瑙水滴子,映得一张俏脸更增娇艳。
这穿戴,怕是比外头富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
然而姚黄不过是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而已,方才见到的魏紫和赵粉,打扮也一点都不差,院子里大小丫头俱都屏声敛气,行止进退有条不紊,这等规矩气派,便是在溶翠山房,她也不曾见过。
怪道都说少夫人攀上贵人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到底也是进过宫、见过大世面的只是看丫鬟们穿戴,什么时候东院的家底也这么厚实了?少夫人手头拮据不是一贯的吗?莫非都是宫里娘娘赏的?
黄兴家的心里犯嘀咕,若在以往早就劈头盖脸问了出来,少不得还得多诳点赏钱回去,可眼下连夫人都要捧着少夫人,自己个做奴婢的又怎敢不敬?
姚黄看这婆子两眼一直不老实,骨碌碌转着四处打量,早就不耐,笑道:“茶凉了,我给嬷嬷换一盏来。”
黄兴家的忙道:“不敢劳动姑娘,这茶正好,我爱喝得紧。”赶紧咕咚咕咚灌下去,又看着姚黄笑道:“姑娘今年多大了?该有十六了吧,说人家了没有?”
姚黄看她嘴角还有未干的茶渍,心下一阵厌烦,又知道这婆子有个在马房当差的侄子,好色无厌,爱逛窑子,三十好几了还没讨着媳妇,黄婆子是见了周正些的丫头就两眼放光的,只怕阖府上下,没被她问过的也只有溶翠山房几个大丫鬟了。
“倒是不曾,一切全凭少夫人做主,”姚黄眼皮也不抬,“黄嬷嬷想为您那色鬼侄儿说亲,就去问问少夫人吧,主子同意了,我自然无二话。”
这话十分不客气,黄兴家的被她戳到痛处,一时老脸通红,怒从中来却又不敢发作,正尴尬时,魏紫过来了,“嬷嬷可吃好茶了?少夫人那边已把各样东西都入了库,您差事办完了,可以回禀夫人去啦。”
一面说一面递来个封红,“少夫人给您的。”
黄婆子掂掂封红的分量,心气这才平了些,笑呵呵拉着魏紫的手道:“魏紫姑娘温柔大方,谁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似那等牙尖嘴利、刁钻古怪的,只怕找婆家也难喽。”
待把人送走,魏紫就问姚黄,“你又怎么招她了?”
姚黄撇着嘴把事情说了一遍,魏紫皱眉思索半晌,叹道:“我今年虚岁十七,你周岁也有十五了,少夫人不可能让咱们去伺候世子爷,只怕”
赵粉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难道魏紫姐觉得主子会把咱们配人?”
魏紫一时语塞,想起王徽曾说过“必会带你们离开此地”,不由有点迷惑,离开?怎样才叫离开?莫非主子想大归?又或是和离?听起来都有点不靠谱,可少夫人如此悉心栽培自己姐妹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