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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冠玉,反倒问起我来了。”顾文笑了笑,似乎并不愿意回答,转而继续追问道,“冠玉有何烦心事,不愿去打扰老师,我这个师兄倒是可以随意打扰的,绝对不嫌你烦。”
若是平时,李文柏是绝对不愿意与人提及内心的,多半会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关,但今日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顾文,李文柏突然间起了倾诉的欲望。
恰逢阿二奉命把酒坛子提了过来,又给顾文满满斟上一杯。
李文柏自己喝着茶水,缓缓开了口。
顾文一直静静地听着,不贸然打断,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浅抿一口,绝不发出一丝一毫烦人的声响。
。。。
末了,李文柏又问:“师兄的理想是什么呢?”
顾文微笑,一张口便是满腔的酒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语气依旧温吞,配着淡然的笑脸,却气吞万里如虎,儒家志气,尽在这短短一句话当中。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李文柏喃喃地重复,这句在现代语文课本上出现过无数次,各种雷剧中也频频出现,世人早就已经听得麻木的话语,从顾文口中吐出,却有重达千钧之感。
这是顾文的理想,亦是王行之的理想,也是王敦茹的、孙显午的,以及大齐千万读书人共同的理想。
但却唯独不是李文柏的。
他不是儒生,即使穿越进了大齐,即使成了当世大儒的学生,顺利通过会试有了进士出身,他的骨子里仍旧是个如假包换的现代人。
对这个历史上全然陌生的朝代,他始终找不到过多的归属感。
他是李家的当家,是环儿的兄长,是王行之的学生,是顾文的师弟,是赵钰等人的好友,但却不是雍和帝的臣子,不是齐人。
这种撕裂感,在这个马上就要离开京城独自一人去往未知天地的深秋之夜,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圣旨()
顾文饮下一口酒;眼中明明灭灭;嘴角似笑非笑。
“你啊。”顾文摇摇头;似是怒其不争;又像是无可奈何;“书读得太多;路走得太少;居然开始伤春悲秋了。”
李文柏的大脑有一秒的空白:“什么?”
“你上京前,可曾有这样的烦恼?”
“不曾。”
“备考时呢?”
“也不曾。”
“会试后殿试前?”
“不曾。”
“那便是了。”顾文轻笑,“还是个孩子啊。”
李文柏不服:“我只是。。。”
“只是过得逸了。”顾文毫不犹豫地打断;“你师兄我在朝中战战兢兢,贺大将军在前线拼死拼活,你的同科好友正为前途提心吊胆;你倒好;居然在这儿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李文柏觉得很冤:“师兄何出此言?现在分明就是黑夜。”
虽然是插科打诨之语,不过不可否认;顾文轻飘飘的态度反而让李文柏放松下来不少。
如果真沉下脸来和他谈理想;恐怕才是真的要命。
沉闷的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打散;喉间火烧火燎地感觉越发明显起来;顾文忍不住抱怨:“你这酒是好酒;未免也太烈了些。”
李文柏笑着说道:“师兄酒量浅;就莫怪在我的酒上了吧?”
“还有力气反驳,看来心情好些了?”顾文放下酒杯,“年轻人呐;就喜欢无事胡思乱想;还觉得自己特深刻。”
李文柏无语凝噎,不过就是一次小小的触景生情伤春悲秋而已,就算没有顾文开解,睡上一觉也什么都忘了,何至于就被说成了这副样子,顾文莫不是忘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才二十有三的年轻人?
不过无病呻吟归无病呻吟,李文柏的智商还是正常的,绝不会蠢到以为顾文一个大忙人半夜闯门只是纯粹地为了找他喝酒。
“好了,我没事了。”李文柏说,“师兄说正事吧。”
“孺子可教也。”顾文晃晃脑袋很是满意,“明日午后吏部便会发文,给你们这些进士定下职官。”
李文柏问:“师兄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话问的,也太小瞧你师兄我了。”顾文得意非常,“何止是风声?只要我愿意,今晚你就能直接拿到官凭!”
这位在一滩浑水的考功司强制性去污,搅得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心神不宁的青年俊才,似乎就只在他师弟的问题上后门走得毫不犹豫,李文柏默然无语:“师兄,有话直说。”
当他小孩子么?听到自己有特权就会喜出望外?
“你啊,就是太无趣了。”顾文一语定性,“所以才会被朝中那些老头子盯上。”
我就算有趣也一样会被盯上。
李文柏明知地选择不和顾文抬杠:“看师兄的意思,外放的县城不是很好?”
“勉勉强强吧,西州交合县县令,虽然只是中下县,在整个陇右也算不错了,好歹没把你直接杵匈奴眼皮底下去。”顾文小心翼翼地又抿了一口酒,“七品主官,天高皇帝远的,知足吧!”
交合?这不是赵钰听到风声,说孔正会外放的地方吗?
不会这么巧吧。。。
李文柏说:“恐怕不止如此吧?”
顾文晃晃酒杯:“都说你小子被那些老头子盯死了,怎么可能就这么给你捡个便宜?知道孔仲直吗?”
“知道。”李文柏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怎么了?”
“嘿嘿,算你小子撞了大运。”顾文不怀好意地笑,“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竟然引得御史台派人随身盯梢。”
李文柏瞪大眼:“御史台?他孔仲直竟然去了御史台?”
“很稀奇么?”顾文对李文柏的惊讶不屑一顾,“他一个同进士,按部就班升迁到顶也不过就是个府尹,与其在县令的位置上空耗个几十年,还不如去御史台,位卑言可不轻,抓住一个大的,今生的功劳可就都不愁啦。”
顾文说的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同进士嘛,要是心有不甘的话,就只能去大理寺或者御史台这种得罪人的地方,顶着唾沫往上爬,又更拼命的,愿意去兵部职方司搭上性命跑腿的也不是没有。
可他们谈论的主角是孔仲直,李文柏可不觉得那个就差把“出淤泥而不染”刺在脸上的家伙进御史台只是为了升迁。
“孔仲直的职分是?”李文柏问,“能外放监察地方主官,不会一进去就是御史吧?”
“想得倒美,真有这种好事也轮不上他啊。”顾文嗤笑,“从八品监察御史,比寻常的监察御史还低上半级。”
御史虽然只是从七品,比县令还要低个半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位卑言重之职,以从七品之身,可直达天听参宰相一本,可谓是超脱于大齐行政系统之外的存在了。
监察御史有八品和从八品之分,两者都叫做监察御史,权限和职能上也并无差别,硬要说的话,也只是月俸相差十几枚铜板而已。
因为地方主官最低的县长也有从七品的缘故,御史台外放官员监察地方,一般都是七品以上的御史,否则见面以下官相称,还如何行使皇帝眼线之责?所以李文柏才有此一问。
“他不是要来监视我吗?”李文柏问,“从八品和七品会不会相差有些过大?”
“呵呵,让御史台的家伙跟着新任主官一起走马上任,带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顾文冷笑,“要不是交合前任县令屁股上有些不干净,他御史台想钻这个空子?除非吏部无人!”
好吧,原来是面子问题。
顾文怒得外强中干,充斥着逢场作戏的气息,可惜李文柏一点作陪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从八品和从七品也没太大区别。”李文柏叹气,“直达天听,和通过御史台上达天听,其实也不差什么。”
“你做你的,管他作甚?”顾文晃晃杯子里的酒水,“还有一事,别说师兄事先没警告过你,此去陇右,免不了会和关中军碰上,今时不同往日,和大小贺将军怎么亲热都随你,但千万别沾染上燕王。”
凡事只要牵扯上皇家,再鸡毛蒜皮地小事也都会变成大事,李文柏对此心知肚明:“放心吧,我还没糊涂到那份上。”
“那就好。”顾文伸了个懒腰,“时辰也不早了,本官可不像你们这么清闲,明儿个一大早还得当值,就不奉陪了。”
李文柏敷衍地拱拱手:“好走不送。”
和顾文聊了约摸一个时辰左右,心中那点郁结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李文柏唤来阿二将桌上的酒菜都给收拾掉,自己则回到卧室,闷头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直觉告诉李文柏,顾文的话还远没有说完,而且没说的那部分才是真正重要的地方。
但就算如此,顾文不说,他再问也是无用,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次日一大早,圣旨到了。
虽然雍和帝出的力恐怕也就仅仅在盖章上面,但既然挂上了圣旨的名头,该跪还是要跪的。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传旨太监扯着尖利的嗓子絮絮叨叨念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命李文柏为交合县县令,限三月内到任。
三个月,就顺天到西州的距离来看,还真是宽松得不能再宽松了。
李文柏熟门熟路地从袖袍里摸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亲热地递到了传旨太监白嫩的手上。
太监笑呵呵地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又真挚了几分:“李大人着实客气了,圣上说了,让李大人无需着急,把京城的事儿都安置好了再动身不迟。”
若是没有这锭纹银,怕是压根无缘听到雍和帝的这句嘱托了吧?到时若匆匆忙忙地动了身,再传到雍和帝的耳朵里,怕不是这印象分瞬间就能变成负值。
李文柏脸上却笑得如沐春风,握住那太监的手连连道谢,一直将人送出大门口才罢休。
没过多久,几位同科的职官也都传到了李文柏耳朵里面。
赵钰作为新科状元,由雍和帝御笔亲封去了文渊阁做侍读,虽然也是七品,但终日行走内宫,含金量是截然不同。
潘成哲和单云奎这一甲的另两人则都进了崇文馆做编撰,其余留在京城的二甲进士则次半级,也在崇文馆从编修做起。
于钧外放了江南道一个偏僻的小县任县令,倪旭弘则去北边契丹边境的边军中当了个幕僚官,也都算是得偿所愿。
虽然雍和帝说是可以慢慢来不着急,但是看这气候,恐怕再有小一月北边就得入冬了。
入冬就意味着开仓放粮、赈灾抚恤,意味着百姓面临着冻死饿死的风险。
掰掰手指头,交合上任县令卸任时不过初秋,依顾文所言的性子,估计也不会提前布置过冬事宜。
出于最朴实的责任感,李文柏还是觉得尽早动身为好。
没有主官在,那群地方上的胥吏恐怕会打着赈灾的名义把府库搬空,大齐历史上没少出现过类似的事情。
孔正也早早收到了官凭,本来按他板正的性子,李文柏以为其一拿到官凭就会立刻出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也磨蹭了好几日,硬是等到三日之后和李文柏肩并肩启程。
这三日间,李文柏先是拜访了座师王敦茹,虽然说琼林宴上闹了些不愉快,但座师就是座师,王敦茹又是当朝相国,闹僵总是不好的。
赴任()
王敦茹似乎也不太介意那日发生的事情;亲切地接待了李文柏这个便宜学生;并再三嘱托出门在外;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求助他这个座师。
顺便借着王敦茹向雍和帝表明了心迹之后;李文柏又拿着王行之的名帖登门拜访了孙显午。
这次就正式了许多;没有师生名分;二人也不想硬尬什么友谊;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新任下属拜访上司,拿得还是老师王行之的名帖,孙显午和李文柏彼此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大齐官场惯例,新晋进士出身的官员要上门拜访吏部尚书,恐怕直到李文柏离京两人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不久前在雍和帝面前的那件事;已经让两人的关系降到谷底;在李文柏已经成了王敦茹的“门生”之后,孙显午也收起了想要缓和关系的心思——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在孙显午之后;李文柏又拜访了赵成义;顺便对眼红的赵旭之激将了一番;效果不错;而后再是诸位同科;除了在孔正那里不出意外地碰了钉子之外;大家的态度都还算得上友好。
里里外外拜访过一轮,确认没有任何遗漏之后,李文柏才踏进了半山书院的大门;向他真正的老师辞行。
入冬前正是六部最为忙碌的时候;顾文忙的是脚不沾地,一天到头见不到人影,王行之却是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