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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苏莉莉不耐烦地挥挥手。
凌熙然笑道:〃那我就等着欣赏莉莉小姐的风采了。〃
等摆好机位,凌熙然让他俩站在道具搭起的楼梯间里,有一道模仿天窗里的日光照到了男女主人公身上——〃方莫华少爷〃穿着挺括的白西装,可因刚下火车,脸色灰扑扑的;〃莲儿〃梳两条大辫子,穿着素静的蓝布旗袍,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既激动又紧张。
凌熙然喊下〃开麦拉〃。
子颜浑身陡地一颤,只觉耳朵里嗡嗡直叫,眼角里瞥见子仪子珍他们一脸骄傲地坐在一旁——竟发觉双腿如被腾空,已然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凌熙然喊道:〃子颜——颈子要立着,下巴要上扬,目光要自信。〃
化妆师替子颜擦了把汗。重来。
子颜记着凌熙然的话,表情自然了不少。这场戏不过一分多钟。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去敲房东的门。敲门的声音很重,可一想到口袋里只剩几个零钱,又忍不住朝身后的莲儿看了一眼。
有点迟疑。
凌熙然喊了〃停〃,笑道:〃大家都演得不错!〃又望向子颜,〃这真是完美的处女演出!〃
子颜羞赧地笑了笑。
苏莉莉不去理会他们,卸了妆道:〃今日中午常五爷要来接我去他的新公馆用餐,下午再见吧。〃说着,私自一人出门去了。
凌熙然叹口气,朝子颜摇了摇头。
可苏莉莉在大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常五爷来接她。后来有个电话打到片场,说是五爷有批货被扣在了北平,他赶去交涉了,一两日内回不来。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日本人已打进了宛平城。
——未完待续——
色
第四章
那一日是七月七号,农历小暑。
后来沈子颜回忆起那天的情境时,总会产生无尽联想。拍戏和战争对他来说,一面是红尘,一面是乱世。他不知道两者在同一日开始,是不是一个巧合,可他已隐隐感到,两者都将以改变他一生的际遇,作结。
大街上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间或夹杂着报童〃号外号外〃的叫卖声。男人停下脚步买上一份,往胳膊下一夹,又匆匆地往办公室赶;女人们结伴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努嘴说句〃又打仗了〃,待眉头一展,却已聊起了换季的服饰,抑或永安和先施的新货。
马照跑,舞照跳,戏照拍。硕大的上海滩,仍旧是太平盛世。
片场里,已拍到房东出场。穿着银灰的稠衫,摇着蒲扇,出门望见〃莲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下一场,凌熙然指示摄影师掉转镜头,对向〃莲儿〃的脚,一寸寸往上,停在她的小腿上——他叫了〃停〃。
苏莉莉下来补妆,老大不高兴:〃明明晓得我的小腿粗,还盯着拍!〃
凌熙然笑道:〃莉莉,这就是你不懂了。就像是拍西洋女人,总注重她塑胸后的纤腰;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呢,雪白的后颈和墨黑的发髻是关键;而穿旗袍的女人嘛,美就美在开叉处的那一截小腿,欲迎还拒……〃
〃嗳呀,你老不正经!〃苏莉莉嗤笑着捶他一记。
子颜瞧在眼里,作不得声,任由化妆师给他擦了汗,上了粉。他不是看不出来,苏莉莉仍对凌熙然存着旧情,无论多么做作的调情,也不过是因为在江湖中浸淫得久了,多添了世故所然。
他们还是一对,不消多时,总会重新走到一起。他想。
又听凌熙然说道:〃那我说正经的,摄影机的镜头代表房东猥琐的目光。他看上了莲儿,这是伏笔,观众看时会有印象,将来他要诱奸她,也顺理成章……〃
〃得了得了,哪来那么多大道理?〃苏莉莉打断他,问,〃外景地找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走,可得早些通知我!〃
〃寻着了个小镇,'方莫华'家的老房子还没定下,不过我已让人和几个屋主在谈了,不出意外的话,近两三个星期内就可以出发。〃凌熙然笃定地说,〃你有什么要带的衣裳和化妆品,先置办起来吧。〃
苏莉莉斜睨他一眼:〃你办事倒也牢靠。〃
凌熙然笑:〃你才知道!〃又压低了声音,〃当年我说毕业后定会回来,可你不愿等我……〃
〃等!怎么等?我也要吃饭也要养活家人,在夜总会里跳'康康',遇着贼人也没人替我出头……那时你在哪?〃她哽咽,〃幸好遇到了五爷!〃
〃所以你以身相许?〃凌熙然酸溜溜地说。
苏莉莉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但,没有五爷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是流氓头子常振霆!在上海,连三岁小孩子都晓得他是走私烟草发家的,为抢占货运码头和库房不知杀了多少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叫五爷,先前的四人呢?——早被他嘣了!〃凌熙然激动起来,〃莉莉,你离开他吧!〃
苏莉莉沉吟半晌,不语。
子颜只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不待反映,已听苏莉莉开口:〃他是我干大哥。〃
凌熙然骂道:〃你是鬼迷了心窍了你!〃
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子颜松了口气。事后,又为自己的〃松了口气〃而羞愧了很久。他隐隐地想,这几乎是他除了父亲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渴望着一个人,想要得到他,留住他——可总有一日……终有一日……
不免还是有些心灰了。
常五爷从北平归来,已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
子颜演的方莫华正在片场中搭起的赌档里挥汗。莲儿在纱厂谋了个差事,每天起早贪黑,养活自己和丈夫;而肩不能挑的阔少方莫华,没了钱财,无异于丧家之犬,竟在贫困潦倒和男性尊严的挣扎中,堕落了。
子颜是羞怯的,平时温和,语调亦不高,此时却要表演出一个赌徒的心态,穷途末路仍不甘放手。凌熙然指点道:〃方的少爷脾气尚存,只不过已在强弩之末,人早蔫了。〃
终于轮到方莫华上场,穿了一身寒碜的灰西装,袖口脱了线,也不管不顾。一进门就朝放高利贷的陪笑道:〃再借我一点吧,老板!我准能翻本!〃
放高利贷的三角眼一瞟:〃你晓不晓得已欠我多少了?穷鬼!〃
方莫华想了想:〃二十大洋。〃
〃哼哼,二十?做梦去吧!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二十大洋!〃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利滚利呀,你真以为我做善事吗?〃
方莫华一怔,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拼命。却听他道:〃你倒再上前一步试试看,我送你吃官司去!〃
拳头在他油光光的面孔前蓦地顿住了,手背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但终于缓了缓,把手放下了。镜头里是子颜的特写,现实的重迫已使他忘却了羞耻与反抗,满目的卑微与苟且:〃老板,我没本钱,如何翻本?如何还欠您的债?求您了,再借我一点吧!〃
〃停!〃凌熙然喊着,忘情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子颜!你表演得太精彩了!〃
〃呦,是谁让我们凌导这般不停嘴地夸啊?〃苏莉莉进得门来,妙目一扫,停在子颜身上,〃小沈,你真有本事!不用再过几天就能成头牌了!〃
子颜演得真兴起,一欠身,笑道:〃莉莉姐,我怎敢当?〃
〃臭小子,嘴倒是越来越甜了!〃苏莉莉笑吟吟地上前道,〃明朝常五爷正式乔迁到新公馆去,置办了几桌酒席,也请你了!〃
〃他回来了?还要请客?〃不知何时,凌熙然已立到她身后。
苏莉莉故意不看他,望着子颜答话:〃今天没我的戏,要不是为了替五爷下帖子,我过来干嘛?凌导,不是听说你想见他吗?〃
〃是,我会去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苏莉莉回过头去灿然一笑:〃那,请你赶早了!〃
子颜心想,他是去见情敌,我又去干嘛呢?连忙推脱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就不去了吧!〃
苏莉莉瞪他一眼:〃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吗?〃
〃莉莉,怕是你误解子颜的意思了。他不是不给你面子,他只是对你那位名头响当当的大哥心存疑虑——子颜,我说的对不对?〃凌熙然笑道。
〃不是不是!〃子颜忙向苏莉莉解释,却换来一双白眼,无奈中,只得冲着两人干笑一声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翌日黄昏,常府派了车子来接三人赴宴。凌熙然朝那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望了一眼,夸张地大笑道:〃常五爷真有心,莫不是怕我没车送他们去吧?〃
苏莉莉白他一眼:〃小家子气!〃径自坐到前座去了。凌熙然与子颜只得默默地钻进后座,坐定。
司机与苏莉莉显然是相熟的,一路上只听闻两人笑语不断。苏莉莉不知为何事尖声笑起来:〃小李,你真是宁波人么?就凭一支橹划到大上海?〃
那小李直点头:〃怎么不是?我与五爷是老乡,否则早年他也不会收留我了。〃
苏莉莉笑个不停:〃我可想象不出大哥他少年时代划船的模样!〃又侧过头问子颜,〃你呢,会不会划船?〃
子颜答:〃不会。不过小时侯往乡间的亲戚家里去,倒也是乘过几回小船的。〃
苏莉莉又望向凌熙然:〃熙然,我们曾在秋日里荡舟呢,你还记得吗?〃
凌熙然一直望着窗外,听到她问他,也没回头,只轻轻颔首。
苏莉莉抿嘴一笑:〃什么时候再到公园里租条小船玩吧,把小沈也带上。〃
子颜咬住下唇,心道:还是别来找我的好!
汽车缓缓前行,路边是挺拔的法国梧桐和密密匝匝的各式洋房,又过了些时刻,前方的马路越行越窄了,透过绵长而高耸的雕花铁围栏,只见一大块深幽幽的草坪朝天边延伸开去,尽头竟是一幢高大的别墅,英国样式,严谨而典雅。
苏莉莉笑道:〃瞧,那就是五爷的新公馆!〃
子颜目瞪口呆。
车子穿过大铁门,沿着私家路又行上一段,这才真正到了公馆门前。有仆人匆匆奔出屋替他们开了车门,又有两排白衫黑裤的女佣站在门口齐刷刷地喊〃苏小姐好〃。
这排场可不简单。
凌熙然下了车,拉着子颜就往里走:〃不就是些广东娘姨么!〃
子颜眼角里见他面上不太好看,不敢多言语,一径进了大厅。
厅里,好些装扮华贵的客人正闲散地坐在水牛皮沙发里喝酒聊天,一旁站着位老者,擎着烟斗,望见他们三人踏进门来,温和地微笑道:〃大明星们可来了。〃
子颜定睛一看,那老者不就是上次来片场接苏莉莉的男人吗?瞧他气度不凡的模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常五爷吧。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听苏莉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华叔!〃又问,〃大哥他人呢?〃
老者呵呵笑道:〃就晓得念叨你大哥,也不见你来问我好!〃
〃嗳呀,华叔!〃苏莉莉上前拉住老者的手,〃哪能忘了您呢!风湿好些了没有?我托人在美国买了特效药膏,到了就给您送来!〃
华叔摇摇头:〃买什么美国药膏?我只信老祖宗留下的秘方!〃
苏莉莉嘴一撅:〃您呀,真是个老古板!〃
〃是是是!〃华叔不怒反笑,〃你大哥他一会儿就出来,不如你让这两位先生先上座吧。〃语罢,回首去和别的客人说起话来。
子颜轻声道:〃莉莉姐,华叔是谁?方才我还以为他就是五爷呢。〃
〃你这傻小子!〃苏莉莉笑道,〃他是大哥的开国功臣,如今也算是二把手了。〃说着,她脱去了薄外套,露出一袭香槟色滚明黄边的短旗袍。众客即刻被她夺去了眼球,有好几位贵公子模样的男人已跃跃欲试,争着与她攀谈起来。
她亭亭地立在人群中微笑,风情万种。
子颜听见身侧的凌熙然在粗重地呼吸。他以为他怒了,抬眼看他,却见他的眸子里满是爱念——
子颜一怔,心中刺痛。轻声开口道:〃我出去一下。〃
凌熙然点点头:〃去洗手间么?去吧,我等你回来了再入席。〃
子颜步出大厅,沿着铺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一直往前走。他不是去洗手间,他只是觉着胸闷,想透透气罢了。走廊很长,倒挂的金黄色铃兰壁灯在两侧静静地燃着,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了几道游移不定的人影。
身后是喧哗的人声,面前,目光所及,是黑暗而不可知的尽头。
他没有停步,直到他看到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
同所有好奇而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他选择了透过门缝朝里看——里面是什么呢?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从门缝中窥见父亲大声呵斥着甩开母亲苦苦挽留的双手,拎起藤条箱离开家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这扇门后很平静。他看到了里头高贵而不失雅致的红木书架;靠近门旁的书桌上堆放着大宗的文件,用纸镇压着,大理石纹理间似是晕进了墨花,细腻而华美;一旁搁着透明的水晶罩子台灯,珠帘暗垂;蓝瓷笔筒里随意插着几枝毛笔和蘸墨水的洋笔,拆信刀斜在一头,柄上镶着上好的碧玉——尽显主人的奢华与品位。
里面没有人,他松了口气。明知不应该,但还是被室内的氛围所吸引,按住黄铜把手,推门而入。
朝南的墙是一面宽大的落地窗,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幔被珠链围系在两旁,厚厚的流苏一直垂到铮亮的柚木地板上。落地窗拉开了一半,外头是铺着花砖的平台,此时天光黯淡,花园只现出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