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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上班,张声翔就拿着一叠《新员工入职申请表》走过来,友好地说:“海燕,以后这些个人资料都由你输入电脑,然后将原件存档,我现在教你使用人事系统。”
人事系统其实很简单,他示范了两个人的档案,又指出我应该注意的事项,我很快就能单独操作了。他感叹道:“海燕,你真是聪明,强记力也好,当初怎么没去上大学呢?”
没上大学是我的心病,一生都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为了害怕自己失态,我故意转移话题:“这次顺利转职真的要谢谢你。”
他“嘿嘿”一笑:“怎么谢?要不是请我吃饭?”
我连声说:“当然要。”
他咧开嘴笑了,又问:“除了请我,还有谁?”
我想了想说:“我想请王磊,这几天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再说,要不是当初在人才市场遇到你们,我也进不了樱之。”
他点点头:“那好啊,他很好说话,人际关系可比我好得多。”
在内地,如果几个人外出吃饭,最后常因由谁付钱争得面红耳赤;但在这边,倘若被人请吃饭,那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不吃白不吃。所以,我认为王磊一定不会拒绝的。
正好当天下午,金自立派我给各部门经理发送一份文件,王磊看到我,再次礼节性地冲我笑笑,他低头签名的时候,我趁机说:“我昨天己经通过试用了,现在正式成为人事部文员。为了表示感谢,我想请你吃饭。”
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谢谢,我从来不到外面吃饭。”
我当即怔住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这次连望都不望我,淡淡地说:“我说我从来不到外面吃饭!”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还想说什么,他却招呼别人去了,我只好讪讪地离开技术一部,怏怏地回到人事部。
正好张声翔也在办公室,我委屈地对他说:“刚才请了王磊,他却说自己从来不到外面吃饭呢。”
张声翔诡秘地笑笑:“估计是他不想和你走得太近,可怜哪,都29岁的人了,从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似乎对女孩子也不感兴趣,很多人都说他生理有缺陷。”
我有些恼怒,这种赤裸裸的话怎么可以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讲?但我强忍着恼怒,装作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很诚恳地问:“那还要不要请他?”
他拍拍胸脯:“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就说是我请,看他来不来?他和我住一套房间,一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我点了点头,想到这顿饭不知道要花掉我多少工资,又感到心疼起来。但转念一想,那点工资和转职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不经意间,我看到金自立就从外面走进来。从昨天考试结果出来后,金自立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想起他先前的冷淡,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但除了香港的黄经理以外,他就是人事部的最高领导了,我不敢对他表现丝毫的懈怠。黄经理成天坐在人事部的最后一排,可以看到人事部所有人的脑袋,似乎很有权威的样子。只是除了看他在文件上签名,不停出入田中总经理和相本副经理的办公室,都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实质上的工作。而相本呢,开口闭口就是“八格”、“八格”地骂人,所以人事部的日常管理都是金自立在负责。
张声翔一直不服金自立,两人关系很僵,所以我不想让金自立知道我和张声翔走得很近。赶紧拿出一份文件,装模作样地问张声翔一个简单得不能理简单的问题。与此同时,我装作无意间抬起头,冲金自立嫣然一笑,金自立脸上的不快一扫而光,也对我友好地笑了笑,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金自立走过张声翔身边时,笑容瞬间凝结了,冷冷地说:“张声翔,你过来!”
张声翔小声说了句:“靠!”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金自立的座位在黄经理前面,离我有些远,我专心输入人事资料,并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但很快,两人便吵起来。我正想细听,却见相本副总经理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前匆匆一闪,不知谁小声惊呼了一声:“相本!”
没想到“相本”两个字如此有震慑力,有些嘈杂的办公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还势如水火的金自立和张声翔同时噤了声。
张声翔再回来时,怒气冲冲地把一叠文件扔在桌子上,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脸红脖了粗的。
一直到我们两人坐进一家川菜馆,他还在生气。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正不知所措时,王磊走了进来。看到我,他顿时一愣:“你怎么也在这儿?”
张声翔这才勉强笑笑:“她要是不在这儿,今天谁埋单?”
不知为什么,虽然和王磊也算是老相识了,但在他面前我总感到拘谨,此刻被他一问,更加拘谨了,结结巴巴地说:“这次转职,真的很、很感谢你。”
王磊礼节性地一笑:“不必客气。”但还是犹豫着站在桌前。
张声翔“切”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莫非你还想走?”
王磊只好勉强坐了下来。
他们点菜的时候,我很紧张,好在两个人点的菜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元,虽然一百多元对我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字,但总归还拿得出。只是原本以为,这顿饭是我埋单,谈话的主题肯定围绕我这次转职及以后在人事部的发展,但没想到,刚点好菜,张声翔便开始了牢骚满腹。
原来,下午两人吵架,起因是张声翔没有及时招聘表面处理工场一个急需的职位。而这个职位的招聘申请表,表面处理工场早就报给金自立了,金自立口头告诉过张声翔,却忘记把己经报批的申请表给他。没有报批的申请表,张声翔当然不会招聘。表面处理工场急需用人,人却迟迟没有到位,一气之下,便到相本副总经理那儿告了黄经理一状,黄经理又找到金自立,金自立便想把责任一古脑儿地推到张声翔身上,张声翔当然不服。
第209章()
没想到金自立竟然训斥他:“我口头告诉过你的!你当我的话是放屁吗?就算我没有给你,你自己不会问我要吗?”
直把张声翔气得当场吐血!
张声翔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从他的诉说中,我知道了人事部的一些内幕。原来,黄经理很不喜欢金自立,就招了张声翔。在招张声翔时,黄经理明确表示是为了取代金自立的主任位置,奈何金自立很会溜须拍马,又会做表面功夫,深得相本欢心。黄经理想辞掉金自立,又碍于相本的面子,事情一时就僵住了。金自立当然明白黄经理的意思,自张声翔进厂的那天起,从来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张声翔更不服气金自立,他认为金自立除了会溜须拍马,一点本事都没有,凭什么金自立是主任,他就只能是组长呢?
尽管之前在金秋厂,我也被高总和孟姑娘他们当过鱼蚌相争的棋子,但那都是公司的高层,没想到樱之厂小小的人事部办公室政治斗争也这么复杂。我听得入了迷,不时傻傻地问:“真的?这是真的么?”
王磊也一直在倾听,不时说几句:“哪里都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话,总之,他说了很多,但我没听到一句实质性的内容,感觉这个人城府很深。
相比较王磊,张声翔却坦城得惊人。酒到半酣时,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的经历。
张声翔是江西人,1997年大学毕业,学的是行政管理专业。本来,他想进电力、石化、电信、移动、银行等等这些垄断性企业。这些企业虽然很难进,但进去了就是铁饭碗。可惜这些企业一般只有内部职工子才能进,基本形成了世袭制。以前想进,必须读相关大学和相关专业。但他大学毕业时,大学生己经不值钱了,他当然就更进不去了。
那时候,大学生己经不象以前那样包分配了。再加上没有钱和门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和三个同学到最偏远的一个村委会做选调生。虽然同是选调生,但有的选调生家里有钱有门路,下基层只是为了“镀金”,给以后的提拔做铺垫。而他这样没钱没门路的,也许一辈子也只能呆在村委会了。
1998年水灾严重时,江西到处人心惶惶,修了很多水坝。为了防止随时可能出现的险情,水坝上要有人守夜。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他们同去了四个选调生,但村委会一连七天都派他一个人去守夜。后来他才知道,其余三个人不是靠山很硬,就是拿了钱的。
第八夜,水坝果然被大水冲开了,险情危在旦夕,这个时候他本该堵上大坝或做别的补救措施。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他是家中的独子,他若死了,便没人赡养父母,一念之差,就转身就逃走了。幸好水坝虽然被冲开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他却因此丢了选调生的身份,并从此与主流社会无缘。
当时本想留在广州,因为广州有同学,但刚到火车站广场手机就被人偷去了。以前总听人说广州太乱,他本来还半信半疑,手机被偷后就相信了,再不敢呆在广州,就来了深圳,他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年深圳的冬天格外冷!
他在深圳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医药代表,国家的政策是医院自己负责财务,药品实行各个省招标。如果药品统一采购,实行公费医疗,国家要补贴。也就是说,国家把这个包袱放在了老百姓身上,让病人成为鱼肉,医生成为刀俎。医药代表就是利用现行的“医药不分家、以药养医”的格局生存的。
没做医药代表前,还以为平价药店药品己经很便宜了,因为医院更贵,做了这行后,才知道平价药店也是暴利,现在的医疗制度实在太腐败了。有的药进价才几毛钱,但卖出才常常几十、几百元。
比如一盒极普通的药,从药厂卖到一级代理商(全国总代理)为1。5元;全国总代理将其转卖到各地二级代理商(多数为私人承包)的价格为5元;二级代理商卖给医药公司的价格摇身一变成了30元,其中25元的差价费包括给医生的处方费12到15元,药房统计员的统方费2到3元,还有给医药代表的提成3到8元,其余则为二级代理商自留利润;医药公司卖给医院的价钱为35元,其中5元为医药公司中介搭桥费用;而医院最后卖给患者的价钱为45元,其中10元为医院自留利润。价钱较之出厂价己翻了30倍,据说成本低得可怜。
出厂价1。5元的药就可以卖到45元,至于出厂价15元的药,最少都要卖到百元以上的。病人进医院看病,医生开药,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医生给患者开的每一支药都是有回扣跟着的。医生给病人看病开什么药不是取决于药品疗效,而是看哪家医药代表给的回扣多,药价越高回扣越高,拿得最多的就是科室主任和所谓教授级别的,最高的每月可拿十多万。当然,做手术的医生是不屑于拿这些回扣的,因为病人家属的红包早就把他们喂饱了。
张声翔接触过的所有医生都有车,还是好车。单纯按照他们工资条上的收入,根本不可能买得起车。特别是中午时分,不少医生连白大褂都来不及换,就开车走了。很多时候,他们是被利益相关的人请去消费了,这些消费,很多是由医药代表请的。
在公司老医药代表的引导下,张声翔仅做了半年,月收入就达到一万元了。但他却毅然辞了职,辞职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因为他还没有丧尽天良:“看到病人如获至宝地拿着医生开的处方抓药,我心里就特别难受,真是应了那句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辞去医药代表后,他便开始从事工厂的人力资源工作。虽然他有理论知识,但珠三江这边工厂的人力资源工作并不需要太多的理论知识,是个人都能做,专业性不强,流动性就特别大,反正中国人多,你不做还有别人做。更重要的是,身为人力资源工作者,他竟然不站在公司的立场去压榨工人,有时还为工人说话,这是做人力资源的大忌,所以他在一家公司从未呆满过一年,直至辗转进了樱之。但明天,他不知道自己又会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唉声叹气地猛灌了大半瓶啤酒。对于我们打工者来说,每当谈到前途的话题,许多人和我一样心情沉重。在这个城市,我们只是被视为创造gdp和利润的机器,而不是这个城市的一员。虽然大多数财富出自我们之手,但我们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生活,没有未来。我们活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两边却又都靠不了岸。我原以为只有一线的工人如此,没想到身为樱之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