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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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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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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礼道歉,总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1957-1958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却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泰、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慨陈辞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结果。谁又料得到,后汉之时会出个董仲舒,竟罢黜百家而独尊儒学呢?陈世伯当时缓缓饮着沪州老窖缓缓捋了捋长须缓缓对我说:“钟家一个上好小孩啊!任何说法,皆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定,时尚有别,褒贬不一。别说献什么治国谋略,便是为了献块荆山之玉,卞和也还被砍了两条脚去哩!”我听得一愣一怔直发毛。比较一下苏联无脚飞将军的两手脚与楚国卞和的两条脚,实在觉得前者丢得壮烈后者失得冤苦,就郑重其事告诉我的陈世伯:“侄女只想马革裹尸,不欲血溅庙堂。”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从此,陈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国历史教师。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主张我读诗,说是“读诗让人灵秀”。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被熏陶于诗词歌赋之中。不过,自香港爹爹让我念的“鹅鹅鹅,曲颈向天歌”至重庆爸爸要我读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尽清一色的中国古典作品,装得我不但满胸膛的英雄形象,还满脑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师让读的诗,却完全另外的风格。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满是书,以诗集为最,不但有印刷的,还有手抄的。我翻动她一本又一本自制的大相册,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她学生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老师都以她那瘦金体毛笔字题着一首短短的小诗。诗风清丽,没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读它们,那韵味,真的是又隽永,又轻灵,使我联想到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满缀桃花的村落飘散
老师还读海涅,读雪莱,读济慈,读涅克拉索夫她从不评判,只是读,一味地读。常常是她读,有时也叫我读。末了,还不断指定三四首,让我每隔数天就去她宿舍背诵或默写。
诗是挺美的。但突然没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觉得远不如律诗词令易于人心。那时我极为贪玩,又不想佛了老师善意,就将那些自由自在的诗们编进曲子里唱,还央小朋友们唱,一唱一听,就易于熟记了。
我的音乐老师姓彭。有一天在从学校到红房子的那条小街上,彭老师见走着一列脏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鱼,一面滚着铁环,一面唱着“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我走在最后,被彭老师一把揪住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我说是徐志摩的《告别康城》。她将眼睛睁得圆圆,说:“怎么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你们吼出一腔纤夫味?怎么半点徐志摩的风采也没有?”我说曲是胡乱编的,并无关紧要,唱唱,是为了方便记住词。彭老师长长瞪了我一眼,只好说:“四年级2班的学生真能异想天开!”便一挥手,放我去滚铁环了。
第二十章
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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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2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科代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写段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120字,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容不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有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下搭了3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又问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我就忘了难为情,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尊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体育。她说我在四年级2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国旗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万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300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并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妈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