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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既已死,无论躺在什么棺材里,岂非都已全无分别?
烛光在风中摇晃,灵堂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
南宫灵静静的跪在任慈的灵位前,身体笔直。
祭拜的人来时他在这里,而此时他仍旧在这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
现在他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木然而呆板,唯独他的眼睛中却带着种凄凉而悲伤的神情。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这声音甚至有些刻意,目的就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发现。
南宫灵并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开了口。
“楚留香,你来了?你又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中竟然还带着一丝暗哑的笑意,“对了,你怎能不来?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才来阻止我?”
楚留香看了南宫灵片刻,轻声道:“你应知道,无花用自己的性命担了你师父的死,是绝不希望见着你……”他略顿了下,道:“不希望你毁了现下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活。”
南宫灵闻言低低笑了起来。
他笑着道:“楚留香啊楚留香,你这是要提醒我么?”
南宫灵缓缓转回头,看向楚留香,淡淡道:“你想要让我记住了,我母亲是如何想要杀了我,控制我做个棋子,而我的亲哥哥,却是为了一心护我,甚至连性命都丢了?”
楚留香看着南宫灵,眼睛里也渐渐漫上悲伤痛苦,他努力的维持着自己声音中的平稳,一字字道:“无花的性命,不能白丢,所以,你也决不能做任何傻事。”
南宫灵听罢又笑了,他点头道:“好,好,自然不能让他的一片苦心浪费了……”
他讥讽道:“所以我就应该老实呆着,在这害死了他的丐帮里安安静静的当我的帮主,快快乐乐的享受他为我留下的权势与富贵。”
楚留香狠狠的闭了闭眼,道:“你应知道,他是希望你如此的。”
“可你认为可能么!”南宫灵怒声大喊道:“你坚持你的公理,你坚持你的正义!你自是不肯为他报仇的!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先杀了我!也让楚香帅好提前救了那群逼死他的无耻小人!”
他的声音中带着凄厉的指责,直直穿透人心中的痛楚。
“楚留香!他都死了!那么高的崖,那么急的水,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你即是知道他的苦他的冷,你怎能不去陪他!”
楚留香像是被南宫灵的话一字字砸在了心头,身体此时竟然轻轻晃了两晃。
他缓了许久,深吸了好几口气,似是要努力压抑住自己痛彻心扉的绝望与苦楚,喃喃道:“我陪他?他自是希望我能陪在他身边的。只是事情还没有结束,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又怎能不活着,我又怎能弃了他对人世的遗憾眷恋不管不顾,就这样任性的去陪他?”
南宫灵听着楚留香的话,脸上的嘲讽却是渐渐化为痛楚,自嘲道:“楚留香,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便认为你可以做我终生的好友。你总是有着那种魅力,无论何时都快乐潇洒,所有人都喜欢你,所有人都愿意与你做朋友,就连无花也不例外。”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继续道:“你可知他平素面对人,就都像戴了副面具一般,对谁都温和以对,有礼谦恭。可在你身边,他竟然也可以笑的那么自在,他甚至还会开上些玩笑,他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嬉笑怒骂。”
南宫灵慢慢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楚留香,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甚至已然干涩痛苦的半滴泪也流不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你在那里,就算天塌下来你也有办法迎刃而解。你与哥的事我不拦,我也不挡,我那么信任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一心想着他快乐。”
他死死的凝视着楚留香,语调平板木然,喃喃道:“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这么有能耐,为什么没有救了我们?为什么没有救了无花?”
楚留香几步上前,紧紧扣住南宫灵的肩膀,哽声道:“小灵……”
南宫灵心中幻想的最敬最爱的亲父被无花一语道破现实,抚养他长大的对他关爱信任的任慈也死了,从来敬爱的母亲一心厌弃他甚至想要杀死他,现在就连唯一保护他,宠溺他的无花也永远不在了。
楚留香知道此时的南宫灵已然失去了理智。
他努力的想要把自己心中的仇恨和痛苦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所说所言也想要他人接替了他的痛苦。
这时的南宫灵突然一掌扇开楚留香的手,怒目而视着对方,厉声道:“楚留香!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明明就与你势不两立!你非得让我们看见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什么是真正的光明,然后更加清楚自己这辈子都脱不开那黑暗的日子么!”
他上前一把揪起楚留香的衣襟,却终究因着跪立的时间太长,而跌倒在一边,楚留香及时托住他,却听南宫灵倏地哭喊道:“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给我哥希望!你不出现,我哥就什么都不用盼!什么都不用想!做棋子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都会活着!至少我哥会活着!”
楚留香敛目抿了下唇,慢慢道:“无花他从很久以前,就是想要和你一起脱了那种黑暗,他就是一心想要让你过这样自由的日子,我又怎可不出现,我又怎可不拉他出来?不拉你出来?”
南宫灵怔了怔,随即就抱着腿蜷了起来,埋下头低低的哽声呜咽。
南宫灵到底也不是个只知一味怨天迁怒的人。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无花所做的一切,甚至最后的死,都是为了他的原因。
所以刚刚这些伤害怨怒楚留香的话,反而让他更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心中更加的痛苦。
他知道楚留香不会怪他,不会怒他,可是他自己有怎能不自责,不恨他自己?
然而楚留香这时却快速上前,一把提起了南宫灵,怒喝道:“你这又是副什么样子!你就这么想要让我失望!让你哥失望!”
“我初见你时是在泰山之麓,那时齐鲁四雄非但劫了金陵‘双义镖局’的镖,还将总镖头沙天义的女儿绑了去,我听到后,不禁又犯了好管闲事的脾气,立刻赶到泰山,不想你已先我而至,赶到那里。”
他看向南宫灵锐利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接着道:“我赶去时,你以一双铁掌,已重创了齐鲁四雄,我见到你不同凡俗的武功,又是如此少年英俊,也不免大是向往你我能结为至交,邀杯共饮。那时若有人问我,谁是天下第一少年英雄,我必定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是南宫灵!”
楚留香恨恨道:“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又哪里还有了半分昔日纵谈天下的豪情快意?你难道要这辈子都这么窝窝囊囊的!你对得起无花的关爱!对得起我的欣赏么!”
南宫灵断断续续的哽咽道:“我……我不应该……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我害死了师父……害死了我哥……”
楚留香长呼了口气,闭了下眼睛,睁开后看向南宫灵,温和道:“小灵,你要想想你哥,想想我们这群朋友,想想那许丫头,再不可如此……”
可是楚留香教训的话还未能说完,竟似察觉了什么,身子就在那蓦然僵住了。
楚留香一点点,慢慢的回过头去,就见了无花悠闲的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正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一把扔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已经傻了的南宫灵,一下子窜到无花面前。
他一稍稍扯起唇角,完美的露出了八颗白牙,嘻嘻笑道:“公子爷,你怎就起来了?这才多暂工夫,你身上还带着伤了,怎不多睡会儿?”
无花仍旧看着楚留香,仍旧不说话。
他眼里射出的刀子,若是别人在此,那定是要已经被凌迟处死了。
然而在无花面前的,到底是那个号称无所不能的楚留香。
所以楚留香此时仍旧可以凑近无花,道:“无花……”他仔细的凝注着无花,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真漂亮。”
他的声音底醇而悦耳,如同窖藏了几十年的美酒,惑人醉意处,无疑有着鼓动任何人心弦的力量。
只可惜,在楚留香面前的,是无花。
无花此时竟然还是没有说话,还是看着楚留香,眼睛里的温度也没有升上来。
楚留香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副扼腕的样子抚额道:“无花,我总觉得,自打你捏断了江湖上两位前辈的胳膊后,那慑人的气势是越来越涨了。”
无花这次听楚留香说罢,却是有了反应。
只见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微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那大力金刚指,我确是已有许久都不曾用过了。”
楚留香闻言立刻上前将无花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紧紧握住,看着无花深情道:“下次还是少用,这手明明是用来抚琴烹茶的,怎的就要去做那等血腥之事?若是那等脏污沾染到了琴声茶韵上,岂不是太过可惜?”
无花略挑了下眉,淡淡道:“楚留香,莫再说这些花言巧语了,不管用。”
楚留香一脸不赞同,板着脸言辞正义道:“怎的就不管用了?你要肯多夸我两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肯给你摘下来的。”
无花冷冷一笑,从楚留香手里抽出自己的双手,扬了扬下巴示意着灵堂角落,道:“你先在那待会儿。”
“唉!”楚留香应了一声,就转身向灵堂角落走去。
路过任慈的灵位前,他甚至还很诚心的合手拜了拜,随即就用脚划拉过近旁的火盆,蹲在角落里,一边拨弄着火苗,一边老老实实的烧纸钱了。
他不过是看着无花为其做了这许多事,受了这么多的苦,再见着了在石观音面前一副脑子还转不过来的南宫灵,总是有些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所以就想趁着无花睡觉,跑过来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小叔子了。
谁能想了,这回竟然就这么巧的被无花撞破了。
楚留香在这里哀叹不已,无花却是已经走到了呆呆看着自己的南宫灵面前,俯身将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温和道:“小灵。”
南宫灵愣愣的反应了一会儿,突然就一把抓住了无花的手。
他知道少林内工向来是至阳中正,无花失去武工的时候手上虽是一副冷冰冰的感觉,而那之后,却一直都是暖的。
暖的让人的心都能热起来。
“活……活着……还……活着……”
南宫灵一把扑向无花,上下摸着对方胸膛胳膊,口中不停的喃喃而语。
楚留香有些看不过去了,想过来把无花从那貌似被吃豆腐的情景中拉回来,却在下一刻被无花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又哭丧着脸,老实听话的蹲在原地烧纸钱。
他错了,这回真的错了。
无花看了垂头丧气的楚留香一眼后,又低首看向自己怀里不敢置信的南宫灵,笑叹道:“你难道不记得了?我向来说话算数。”
他见南宫灵仍旧一副呆愣愣的表情看着自己,忍不住笑道:“我既然应了你把冉婷带回来给你,怎能在此之前就轻易赴死?”
南宫灵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随后又微微黯淡,道:“我……”
无花打断了南宫灵的话,揉了揉他的头笑道:“我不许你这次去沙漠,你在这里给我带着,等我们回来。”
南宫灵急急道:“那怎么行?你与母亲的事,我怎可不管?”他知道无花这是怕自己面对石观音,终是会有些矛盾不忍动手,所以才不让他去。
无花叹了口气,道:“丐帮偌大的家业,哪里是随便你弃之不顾的?尤其是任老帮主去世的这种时候,就更要有你在此主持大局。”
他见南宫灵还要说话,又立刻道:“你在中原是最好的,我这里也有事,要交给你办。”
茶香袅袅,满室阳光,能在此处遇到如此风和日丽的一天,实在是不容易。
一点红默默的坐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方白绢仔细认真的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利剑。
无花此时也正轻身斜靠在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扇静静的看着外面庭园的美景,以及在庭院远处的边落处,正在为骆驼马匹洗澡擦身的大汉。
说是“洗澡擦身”一点都不过分,因为那个大汉对待这些动物的态度,就如同对待自己的珍宝,或是最亲密的友人,无微不至,而那种全然的关爱中,甚至还透着一股诡异。
那个大汉反穿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以无花的目力自然不难看清,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他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来。
而此时在屋子里的还有三个人。
三个做了一辈子朋友的人。
姬冰雁冷冷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楚留香,眼睛里都冒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