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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渡会带着浅浅笑意,看着眼前这个神采奕奕,载笑载言的男子。只是每一次,她都不曾动心。她似乎是天性凉薄,生来便无心无情。是以,她想买下一壶透骨醉,想着探会儿自己是否真无所爱之人。
说完这些,琉渡转过身去,望向山崖远方,“若无相思之人,喝下透骨醉又当如何?”
“做上一场无悲无喜的梦罢了。”覃曜照实回答。
透骨醉,透骨相思。饮下后陷入梦中,若情根深种,便能见到所思之人;若无爱之人,便做上一场无关痛痒的梦。
覃曜掸了掸散落在肩际的青丝,说:“天性凉薄,何尝不好?”
琉渡转过身来,浅笑:“芸芸众生之中,若能遇到一个所爱之人,抑或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无论荡气回肠也好,平淡粗茶也罢,均是有幸。”琉渡的朱唇一张一合,气若幽兰。
“神女既然明了自己的心思,那便不必再喝透骨醉。”覃曜不想多言,见琉渡也再无后话,便一番打发,告辞了她。
席间散场。
与云岂在不灭山下告别的时候,覃曜看着山顶上凤凰树的树叶缓缓坠落下来。又到了七月,叠翠流金的孟秋时节。
凤御与琉渡这门亲事是成了,至于琉渡对凤御存着怎样的心思,也不关覃曜的事儿。她还有她的事要做,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取凌洵歌的命。
不过在这之前,她和覃疏要先赶在中元节之前抵达半步多。
七月十四这日,覃曜难得起了个清早,用过膳便在院子里望着那颗她与覃疏共同栽下的梨树。无暇满云,一簇簇载满枝头,清雅得紧。
尔后,两人同兮娘告了别,往半步多行去。
第20章 透骨醉(一)()
半步多可通往六界,本可一步,执念太深,半步尤多,故名半步多。
此处生灵众多,鱼龙混杂。顶着一轮如帛满月,覃曜与覃疏行在半步多的小巷里,青石板路被常年行走的生灵磨得光溜无棱,其间还夹杂着些许苔藓。
迎面而行或是顺道飞掠的生灵,有音如狗吠的猪兽、妩媚妖艳的女人、两头三翅的怪鸟、鹤发童颜的老者、粉雕玉琢的小童。他们各具形态,互不干扰。
半步多地方不小,客栈酒肆也不胜数。许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客栈几乎皆已住满。尔后,覃曜二人停在一家小客栈的门前,抬头望去,红木牌匾上刻着四个隶字——诸相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绢纱灯,青幽的烛光衬亮了黑漆漆的周遭,灯下的吊穗长长而垂,阴森古怪。
覃曜与覃疏踏入门槛,竟空无一人。空荡幽静的大堂里,仅摆放了一张古朴的四角檀木桌,围了四条长木凳。
柜台旁,后院的白花蓝布的门帘被一只玉手轻轻撂开,来人穿了一件靛青交领与茜色半臂及一条深色长裙。青丝间别了一朵淡红的山茶花,像是刚摘下来的,仍沾着两滴露珠。
来人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也是客栈里唯一的生灵。她莲步轻移,不紧不慢地挨到柜台前,拔了拔算盘,竟对二人视而不见。
覃疏走上前去,将银两往老板娘眼前的柜台上一放:“可有空房?”
老板娘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将眼前的二人打量了一番,而后笑得风情万种:“小店生意惨淡得紧,全是空房。只不过,我这里只住有缘人。”
覃疏见她不识好歹,脾气一上来,踢了踢贴在柜台上那张,写着日进斗金的红纸,“到底做不做生意?”心道,定什么有缘人的规矩,还想日进斗金?
老板娘失了笑意,一脸你爱咋咋地的表情,继续拔她的算盘。
覃曜见势凑上前去,搡了覃疏一把,对老板娘说:“诸行性相,悉皆无常。诸相客栈,倒是个好名字!”
闻言,老板娘抬头来对覃曜粲然一笑,而后从角落里抽出一张人皮色的抹布,擦了擦仅有的一张檀木桌,一边道:“我觉着我与这位姑娘倒是有缘,楼上全是空房,二位挑便是。一路奔波劳顿,定是饿了,不如尝尝小店的招牌菜。”而后朝着后院走去,顺手将抹布扔到了柜台上。
覃疏瞅了瞅那抹布,色泽如皮,再用指尖触了触,质感也如皮。
“这抹布是人皮做的吧。”覃疏觉着有些烦恶,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朝已落座的覃曜说:“阿姐,你看得出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么?”
半步多的客栈都几乎注满,要么就只余一间。而这家客栈竟空荡荡的,十分稀里古怪。此处牛骥混杂,想那老板娘也不是一般世人。
“不知,但她的道行定然不低。”外头时不时掠过的鬼魅,显得寒气四溢。覃曜再次注意到门外的两盏青灯,“你看那灯,是以人油点燃,散出的青光则是怨气所聚。”
覃疏一挑眉:“你怎么知道?”
覃曜斟了一杯茶,解释道:“我曾看过一本上古留下来的书籍,书中提到过人油灯,青光幽怨,正如所见。”言罢,覃曜将斟好的茶顺着檀木桌推到覃疏的眼皮子底下,并说:“你看这茶。”
覃疏垂目而看,殷红的茶叶正将水浸染开来,看上去分明是血水!奇的是,却并无血腥之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清茶香。
“阿姐!”覃疏抬头望向她,正想说些什么。
“二位久等了。”窈窕的身影闪到桌前,老板娘手上端了红木托盘,上头放有一道菜。她将那道菜放于檀木桌上,青翠欲滴的青菜丝沿盘绕了一圈,其间盛开了一朵血肉交杂的莲花。
“这道菜,名为一莲托生。这朵莲花,是集一百个恶人的肚子肉制成。”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她的鼻尖不知何时沾了一滴鲜血,看起来十分骇异。
“我很快便能见到顺言了,这次定能让他吃饱了再回去。”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更欢了,好似难以压抑内心的喜悦之情。
覃疏和覃曜似乎是心有灵犀,互看一眼。尔后覃疏直言不讳地问:“顺言是谁?”
老板娘带着笑意,柔若无骨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座,解释道:“顺言啊,是我的孩儿。”
这时,客栈门外挂着的两盏青灯骤然熄灭,外面的声音变得哄乱嘈吵,道上还未歇下的各种生灵开始东窜西荡,乱作一锅粥。
见势,老板娘敛容:“子时已到,鬼门大开。”言罢,老板娘起身走到门楣下,左顾右望,似乎在盼着谁来。
覃曜秀眉轻挑,拿起竹筷捯饬了两下那朵肉莲。而后夹起一块肉,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
不过多时,老板娘等的人,应该说是等的鬼,他来了。
那是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他没有同庚孩子该有的白嫩玉肤,他瘦得皮包骨头,像个饿了几顿的猴子般又干又瘪。他一瘸一拐而来,眸里泛着痛苦与惊怖,跌倒在老板娘的怀里。
细看,他的脖颈处已被烧焦,皮肉翻烂。有的地方已开裂流脓,有的地方如炭烬一般,像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老板娘一手紧紧地抱住他,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她泪如泉涌,喃喃唤他:“顺言。”
顺言转眸间看到檀木桌上的食物,瞬时挣脱开老板娘的怀抱。他眸子一亮,抓起肉莲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顺言狼吞虎咽,这道一莲托生迅速进了他的口中。老板娘站在一旁静默看着,满目的心疼。而覃曜与覃疏早已识相地双双起身,将地方腾给这个诡谲的男童。
蓦然间,顺言神情一怪,动作停滞。随即他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面容万分痛苦。只见嘴中未咽下的食物通通变作了火焰,喷涌而出,如风席卷般烧烂了他本就溃脓的唇。
见势,老板娘步伐一滞,神情恍惚,而后她的眼底逐渐清明起来,勃然大怒:“他们骗我!他们竟敢骗我!什么一百个恶人,什么肚子肉,根本不管用!”
“我饿,我好饿。”此时的顺言已瘫坐于地上,呜呜地哭咽。
他异常饥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是个饿死鬼,所有的食物在他口中皆会变成火焰的饿死鬼。
覃曜望了一眼顺言,尔后小心试探道:“老板娘?”
老板娘再次紧紧地环抱住顺言,说:“我曾去过笑妄谷,那里的人告诉我,饿死鬼想要吃饱,吃下不会变成火焰的食物。需杀掉一百个恶人,用他们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莲。可是,他们骗我,根本就不管用!”
饿死鬼是冥界的一种鬼,常年的饥饿感萦绕于他们的心头。他们吃下的食物,会通通变作火焰,难以想象的难受与痛苦。
老板娘说她叫谧见,是只蜜蜂精,她的孩儿顺言便是个饿死鬼。当年那个抛下了她娘俩的负心人,将他们关在牢里,活生生饿死了当时还未满三岁的顺言。
谧见后来挖地道逃了出去,而那个负心人竟无情至极,再没追究她的行踪,根本不顾她的死活。
顺言由于活活被饿死的缘故,怨气太重,无法转世。需常年呆在冥界,洗濯修行,待除去身上的怨气,便可进入轮回。而谧见在半步多开起了客栈,便是为了离顺言能近一些,等到每年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候,见上他一次。
谧见那可怜的孩儿实在是饥娥难耐,明知会被烧得体无完肤,仍是忍不住想吃食的**。
前一年,谧见听客栈里打尖儿的一些精怪说,在人间一处不知名的深山里,有个叫笑妄谷的地方。只需付他们提出的代价,便可解世间任何难事。谧见想着,这兴许是唯一能让顺言吃饱的机会。怀着一丝希望,几分忐忑,她跋山涉水寻到了所谓的笑妄谷。
笑妄谷的妖怪说,确实有个法子。但要想知道这个法子,得以她这张脸皮作为代价。谧见应下了,只要她的顺言能够吃饱,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而法子是,需杀掉一百个恶人,用他们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莲,饿死鬼吃下便不会再变成火焰。
谧见说完这番话,一把撕开覆在脸上的那张□□,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来。尔后,她的掌心聚起一股力量,朝桌上还未吃完的肉莲狠狠打去,整个木桌霎时化为碎渣,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那些笑妄谷的妖怪,他们竟敢骗我!”
作为笑妄谷的谷主,覃曜看着眼前这个满腔怒火且修为不比她低的女妖,她断然不敢暴露身份。
笑妄谷创谷八百年来,从未出过这等差错,也从未将不实的消息卖给他人。难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第18章 幻颜露(七)()
覃曜用过膳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水澡。睡了两日,这下可来了劲儿。踏出房门,外头黑压压一片。
不经意间想到云岂与映萝,明日便是映萝的最后一日了,也不知他们在落果村过得如何?
思及此,覃曜的指尖聚了一撮银光,将银光甩于前方那棵梨树的粗壮树干上。银光散成一方景象,将云岂此时的一举一动映出。
画面里的落果村,月明星疏,万物睡去,周遭寂寂。茅草屋内,云岂坐在窗前,迎着月光,专心致志地捏着一个彩面人。
面人这玩意儿,覃曜在人间市集上见过,是以面粉与糯米粉为主料揉合。她听世人说,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
云岂手执一根竹丝,几经雕琢,不过多时,一个轻灵小面人脱手而成。此面人带着盔头,身着水袖霓裳,是映萝平日里唱戏的模样。想必,云岂是寻思着明日送给映萝的。
“覃姑娘,可该是看够了?”画面里的云岂突然开口。
“被你发现了。”
“姑娘这招窥晓之术使得一点都不用心,压根儿没有想瞒在下的意思,自然被在下发现了。天色可不早了,怎么还没睡?”
覃曜心忖,被他发现也无妨。倘若用心施法,岂不耗费更多灵力,她又不傻!
正欲说夏夜烦闷,难以入睡,不料覃疏凑了过来,揭她的短:“喝大发了,睡了整整两日,才醒。”
覃曜是向来自诩千杯不醉的!她朝身旁人一瞪,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丢脸!而那头的云岂嘴角溢出丝丝笑意来。
“映萝呢?她可信你是许江赋?”覃曜问。
“许江赋离世后,映萝的心神本就有些痴疯。不过,她倒也是心大,见了在下不曾问过其他,一口一个相公地叫。”云岂说话间带着浅浅暖笑。他起身,将面人放于陈旧的木桌上,“时候不早了,在下要睡了。劳烦覃姑娘速速将窥晓之术收起来,不要逼在下出手。倘若伤了姑娘,那可怪不得在下。”
覃曜嗯哼一声,甩袖,收了这方窥晓之术。
覃疏看到那五彩斑斓的面人,问起覃曜:“阿姐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你答应要带我去南馆之事?”
她当然记得,当年覃疏给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