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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曜和覃疏照原路返回,想在临岸时再浮上去。而行了没多久,却在弱水之底看到一个深不见际的大壑,其间墨河盘旋,传出幽微的响音。
覃曜先是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发丝,尔后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讷讷道:“归墟?”
弱水有壑,其下无底,通世间之水,名曰归墟。
一般而言,世人生前的记忆会随着孟婆汤的下肚,融入忘川之水。但若此人尚在人世,只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那他的这份记忆便会存入归墟之中。待他寿命已尽,这份记忆才会顺着归墟之水流至忘川。
一个锦簇纷呈的团子从归墟里怒冲了上来,但回旋的墨河疾风又迅速地将它裹了进去。七彩团子似乎是不依,又蹦跶出来,旋风再卷,如此,循环往复。
覃曜突然伸出手,欲逮住那团子,覃疏见势立即握住她的手腕,说:“你要做什么?”
“好像是穆临归的记忆。”言罢,覃曜的另一只手已将那团子捞了上来。她隐约在团子的波光中看到了穆临归和澈嫣的身影。
白光乍现,刺得二人睁不开眼。只觉一阵凄厉的寒风呼啸过耳,待他们缓了过来,发现自身正处凤麟岛的市集中央。
身侧熙来攘往,噪声灌耳,却没有谁注意到凭空出现的二人。
覃疏见一群嬉耍的黄口小儿正迎面而来,便拉住了覃曜正欲躲闪。未料那群小儿竟对他们视而不见,直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尔后打闹着朝远处跑去。
覃疏环顾四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重重地吐了口气:“阿曜,你干的好事。”转头看到覃曜正在神情涣散,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这是哪儿?”覃曜愣愣地抬眼,目光所及之处一群人蜂拥而上,掎裳连袂,将榜文牌围得水泄不通。
四五官兵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带头那个官兵皱着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尔后招呼着身旁的几个官兵:“走。”
覃曜和覃疏不用硬挤,径直穿人而过。凑近了一看,原是凤麟岛的岛主刚布了一张悬赏令。内容大概是说,弱水有个妖怪,隔三差五激浪,作恶凤麟岛。望有道长高僧能捉妖除恶,还凤麟岛安生日子,事成后,赏黄金五十两。
一名尨眉皓发的道士挤过两三层人群,颇为利索地揭下了那张悬赏令,器宇轩昂道:“这弱水之妖危害众生,贫道今日定将它驱除,还诸位一个安居乐业的凤麟岛。”
世人闻言,掌声雷动,叫好声起伏不断。
老道士这便往弱水行去,而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弱冠之龄的道士,覃曜细看,那人分明是穆临归!
覃曜望着覃疏,疑道:“我们进了穆临归的记忆?”
覃疏作赞同状:“好像是这样。”
如此说来,归墟之中,他的记忆不断地往外跃,是有所不甘么?
覃曜、覃疏以及那些看热闹的世人通通跟着老道士和穆临归,来到了淼渺的弱水。不消片刻,浪涛席卷,一条腹背生刺的吞舟大鱼,猛跃上岸。
老道士稳扎马步,嘴中念念有词,从腰间的褡裢袋里掏出一张金灿灿的咒符,对准了大鱼射去,接着便与它搏了起来。
岂料那咒符对大鱼根本不起作用,大鱼恶煞凛凛,满布巨齿的嘴一张一合,便将老道士吞进了肚子里。
覃曜哼笑一声:“不自量力。”
众人见大鱼吃了老道,深感不妙,皆惊慌不已,逃散开去。
而大鱼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了纹丝不动的穆临归身上,他穿着鸦青道袍,用同色缎带束发盘顶,斜挎着一个破旧的褡裢袋。强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将他的衣裳吹得空荡荡的,显出他单薄的身形,羸弱而不禁风。
覃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淡淡骂道:“他怎么不跑?傻不楞登的!”
大鱼一举将穆临归叼于嘴边。
“鲮,放下他。”是银铃般的清脆嗓音从弱水里传来。彼时的澈嫣初化人形,这也是她第一次出水,头一回看到世人。
鲮神色一软,将穆临归放在地上,尔后跃回弱水,激起层层水花。
澈嫣目露新奇,凑到了惊破胆的穆临归身前,笑问:“你是谁呀?”
闻声,穆临归才抬头将澈嫣看进眼里,是个俏丽灵动的小姑娘,估摸着十二三岁,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贫道穆临归,多谢姑娘相救。”
还能极保镇静,一本正经的道谢,真是难为他了,覃曜喟叹。
经询问,澈嫣才得知,穆临归和他师父是道士,揭了凤麟岛岛主的榜前来弱水捉妖。他们要捉的那个妖,便是那条大鱼,他叫鲮。鲮是澈嫣的好友,以淹没凤麟岛,笑看他们失去家园为乐。
他的师父被鲮吃掉,穆临归当下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澈嫣不以为意地宽慰他了两句,又说:“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闻言,穆临归的眉峰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干裂薄唇,说:“姑娘救命之恩,贫道无以为报。”
覃曜深深地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发自他的肺腑。穆临归兴许根本没想过要报答她,于是客套客套罢了。
覃曜轻笑:“毕竟,道士的榆木脑袋里都装着四个字,人妖有别!”
晚霞初露,灿人心目,疑五彩凤尾挂天侧。澈嫣的脸颊自带桃红,更被这方霞光忖得灵俏,她努了努嘴,说:“我不管,你得带我去游江湖。”
穆临归接下来的话果然与覃曜所思一般,他急切起来,显得十分别扭:“姑娘是水怪,我一个道士怎么能带着水怪走江湖呢?”
澈嫣被他激怒,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危害凤麟岛,捉弄那些人。到时候,看那岛主还会不会放过你?”
穆临归咂了咂嘴,半晌,竟义正辞严地吐出一句:“姑娘说得在理,游江湖就游江湖,那我的安危可全系姑娘身上了!”
剧情反转得太快!覃曜愕然。她转眸,瞧见覃疏正笑嘻嘻地看着她,那双湛湛桃花眸被晚霞映得绮丽绚烂,里面还装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是自己。
覃疏见她回望,瞬敛笑意,揉着肚子,委屈道:“阿曜,我饿了。”
第34章 弱水债(五)()
覃曜无奈道:“你饿了,我也没法啊。再忍忍,等出了穆临归的记忆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覃疏绵软地应了一声:“好。”尔后,覃曜和覃疏跟着穆临归二人往凤麟岛的方向返去。
一望无垠的丹霞笼罩着凤麟岛的市集,穆临归尾随澈嫣而行。他看着霞影将澈嫣染得绯红,她连蹦带跳的欢腾身影,俨然是一名初落凡尘的精灵。
澈嫣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颖得很。沿街摊上的物件儿,她无一不凑过去,东翻西瞅,透彻地钻研上一番。而穆临归则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负手立于她的身后,等着她一一琢磨完毕,才继续上路。
澈嫣随手拿起一条玲珑铜链,面上描花绣凤,尾处系铃叮当,配上她的提花鱼鳞百褶裙,彰显出一种异域的风情。
澈嫣将玲珑铜链置于她皓雪般的颈间,转过身去问后头正在发愣的穆临归,清甜笑道:“穆哥哥,好不好看?”
穆临归怠倦地抬起头,黄连一笑,语气有些敷衍:“好看。”
澈嫣初登人世,心宽得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耐烦。尔后,澈嫣拿了玲珑铜链就想走,却被身后的商贩大伯叫住。
澈嫣不懂世间的繁琐交换,于是,穆临归便一板一眼地向她解释什么是银子,什么是买卖,末了还嚅嗫了一句:“我没有那么多钱。”
澈嫣略显失望,倒也没有为难穆临归,乖乖地将玲珑铜链放回原处,拉着他走了。
不过一会儿,随着澈嫣的一声赞叹:“好香啊!”,便见她进了一家糖铺,穆临归跟了进去,脚步拖沓。
看到各具形态的糖果,澈嫣咬了咬下唇。尔后,指着一种晶莹剔透,形似琥珀的方糖,对穆临归说,“我想要这个。”
少女巧笑倩兮,看得穆临归心尖微软,便买了一些。并告诉她,这叫琥珀糖,是用生姜、桂皮、桔梗、陈皮碾制成粉做成的。
一路上,穆临归几近想把澈嫣的眼睛给蒙起来,因为她总是一会儿被这个吸引去,一会儿被那个勾搭去。
穆临归思量着,得去凤麟岛的偏僻山地里给他师父立个坟。他师父这一生如断梗飘萍,常年游走于世间,斩妖除魔。如今他在凤麟岛归天,便应在此处为他立个坟。也算是他为他师父尽了一份孝心,望他老人家不要怪罪他才好。
是夜,山野空谷,残月霜白。穆临归一屁股坐在他师父的坟前,懒懒道:“我不想走了,歇会儿。”
澈嫣是水怪,体力自然不是世人能比,她此刻还精神得很。不过,她见穆临归累了,便也同他坐下来歇息。
澈嫣从怀里掏出一颗琥珀糖,递给他,“喏,吃糖。”
看着澈嫣悬在空中递糖的小手,穆临归犹豫了半晌,抬头见澈嫣那张带着期望的无邪笑脸,想起曾在书本上看到的一个词“明珠生晕”,便不忍再拒绝她,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就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此举,换来澈嫣的会心一笑。
琥珀糖虽甘甜香酥,却吃得穆临归提心吊胆,因为他打小便吃不得生姜,一吃就会肤痒起疹。而琥珀糖里的制成材料却少不了生姜。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双充满期望的眸子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变得黯然罢了。
覃疏与覃曜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望着二人席地而坐的背影。
澈嫣会时不时地扭过头去觑一眼穆临归,或是硬扯出两句闲话,而后者总是一成不变地望着那轮轻纱蒙月,沉默贯始。
正当澈嫣感到百般无聊的时候,穆临归突然冒出一句:“我本是个弃子,师父养我教我,我却没能成为他期望中的样子。我是个法术低微,不中用的道士。”话到尾,他的嘴角小弧度地勾起,垂头讽笑了一声。
穆临归自幼多病,胆小怕鬼,对道术方面确实是没什么天赋,同时也不够刻苦。穆师父收养他后,虽屡屡举着竹竿,骂他不思进取,却从未动真格打他。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父。
拂风不停,澈嫣嚼着琥珀糖,诺诺地问:“你师父期望中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法术高强,能够斩妖除魔的道士。”
闻言,澈嫣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不屑道:“你师父的法术也不见得有多高强。”
“他只是……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穆临归摆摆手,不想再言。他本想为他师父说好话,却想着眼前这位小姑娘是个水怪。无论他说什么,她怕是都会反驳下去,那还不如不说,免得浪费口舌。
“你不说,我怎么懂?”澈嫣踢了踢脚边的泥土以示不快,哼哼道:“那你师父要是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打死你?”
穆临归瞄了她一眼,说:“他不光要打死我,他还会收了你。”
“难道在你们眼中,妖怪都是非除不可的么?”
“至少在师父他老人家眼中,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在你眼中呢?”
“我?”穆临归指着自己,尔后撇过头去。凄柔的月色漫入他的眼底,没来由地,有些沧桑,他语气宁和,“我不知道。”
二人再度无话,而草丛里的覃疏似乎感到周遭有强风正在袭来,随即拉紧了覃曜的手。斑驳的光影杂着旋风于身侧而过,恍如辟启了一方新的天地,再然后,他们竟身处韵水城的满月阁前。
天际青碧,两三披金黄鹂,翩翩于树梢叶底,啁啾示春。满月阁里传出一阵略显耳熟的琵琶声,如山涧清泉,袅然如缕。
覃疏故作无意状地挠了挠耳根,尔后单手掏了掏指甲,说:“阿曜,你可还记得听娴姑娘的样貌?”
覃曜眉梢微挑,勾唇一笑:“我去看看,看了就记得了。”正抬脚欲迈,却见覃疏拦在她的身前,意味深长地说:“别看了,忘了也好。”
覃曜正想说什么,只见穆临归和澈嫣从满月阁里走了出来。穆临归失去师父的阴霾已然散去,不再像之前那般烦闷。他们一路有说有笑,似乎比之前亲近了许多。
原来,距离穆临归和澈嫣相识,已有半年的时间。
覃疏的脑中倏地闪过一丝豁悟,怪不得他在弱水底初见澈嫣,便觉面熟。覃疏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对覃曜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韵水城遇到的那个以身鸣笛水怪么?还有那个道士。”
覃曜眼底莹澈,了悟开来:“是澈嫣和穆临归?”
覃疏点头。
穆临归和澈嫣的相处显得十分愉快。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