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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正修在书房里静静地站着,看着屋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变亮,他的心第一次有种难言的酸涩。做太子侍读已经多年,多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这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生活。
也许,他的生活就是事业,也是责任。曾经他们结义七人,除了太子,何之训,陈述,徐锴,已经战死了两个,是他亲眼看着他们断了气。如今他不知道下一个再走的,会是谁。
他不希望是何之训,虽然何之训是其余五个人里他最不投契的,只是看着何士忠的兵权,何家的势力,他才竭力把他盘进太子的圈子里。太子需要身边的势力,才能坐得稳天下。
当年迫于晋王李景遂的势力,陛下曾一度把李景遂立为皇储。太子拼着这些年的战场厮杀,逐步攥住了几支兵权,也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这才迫使李景遂辞去了皇太弟的地位,将太子的名分定下。只有他们几个知道,太子这个位子,坐上来得多么艰难。
如今濠州的战事已经好几个月,大唐越来越抵抗不住,他也越来越估算不出下一步的局势。他很怕自己担心的事情成真。想了许久,祁正修写了张拜帖,吩咐下人送给了金陵外城都护崔力,约了三日后晚上一起喝酒。
把这一切打点好之后,祁正修起身从床榻边的木架上取下了外袍,该回后巷去了。无意瞥了眼床榻上,一片血迹像梅花般点点散了开。祁正修的唇际扬了起来,披上外袍转身出了书房。
濠州城外,赵匡义早已带了十万兵马从东线赶了过去,蛰伏了几天,配合着西线过去的符彦卿,场场出战,打得何士忠父子有些招架不住。
第38章 三寸金莲得君心 五更清宵同入梦(5)()
赵匡胤心疼弟弟,在大营里私下聊时说道:“我知道你想立功,也想扩大自己的实力,但是要循序渐进,你这么个打法,濠州没攻下来,你就垮了。”
赵匡义眉头皱得很紧:“我只想尽快攻下濠州,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赵匡义的语气让赵匡胤几分不解,想了想不禁笑道:“上次娘的家书里说,你看上了一个李唐的女人,你不是要打下濠州,去金陵把她抢回来吧?”
赵匡义看着营帐外,声音很沉:“她是何士忠府上的。”
“哦。”赵匡胤何其聪明,瞬间明白了赵匡义的意图,随即问着,“何家小姐?大的还是二的?”
“只是一个侍婢。”赵匡义答着,眉间却有了一丝暖意,“不过,她很好。”
赵匡胤微微吃了一惊:“一个侍婢?能好到哪?”他理解不了,看赵匡义眉眼间难得一见的柔色,心里有些担忧。难怪娘说他和符雪婵的日子不甚安宁,看他这个样子,对那个李唐的侍婢只怕已经情根深种,这怎么行?他如今也有些不一样的打算,符彦卿的势力是他必须倚仗的,要是因为这个闹掰了,可是天大的损失。不禁皱眉道:“那个侍婢能比得上符家小姐?真是越大越不开眼,眼馋肚饱的,一个贱婢都能入了你的眼。你要记住,符家小姐,才是你要记挂的。”
赵匡义冷冷看了赵匡胤一眼,说道:“是符家小姐要记挂,还是符彦卿的势力要记挂?既然你有所图,为什么不自己娶了?”
“放肆!”赵匡胤没想到赵匡义敢这么和自己说话,顺手抄起手边的砚台冲赵匡义砸了过去,赵匡义身子一偏,躲了过去。只落得一地四溅的墨汁。赵匡义冷着脸大步走了出去。留下赵匡胤气得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不行,他不能放任事情越行越乱。赵匡胤急忙赶到了皇上柴荣的营帐。
第二天一早,赵匡义接到了陛下的旨意,不必再出战,只镇守大营即可。又是赵匡胤的主意!赵匡义坐在桌前,手指重重地敲着桌子,一下,一下此时不让他出战,比杀了他都难受。他不辞辛苦从开封赶到濠州,为了什么?
过了许久,他吩咐下去,选了一千心腹精兵,等到入夜,偷偷地出了大营。
三日之后,周军突然夜袭濠州,皇帝柴荣亲自率军从南关城入侵,守在城外的唐军战船和周军的水军战成一片,激战数日,周军夜里突然放火。濠州入冬后不时地有雪粒,可偏偏那几天阳光晴好,四下都干燥,转眼间唐军的战船都烧成了火海。外城失守,守城的万余士兵都被杀尽。濠州主城里一片慌乱。
消息报回金陵,朝堂上也乱成了一片,主战的,求和的,弃城的,各执己见。只有徐锴奏本:“陛下,请速速召回太子。”
皇帝李璟已经满脑子混乱,听到徐锴的奏本更加焦急,太子还在濠州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国祚不保。忙派了三千羽林军赶赴濠州,无论如何,要把太子召回。
李璟的即诏令连着三天下了三道,太子却充耳不闻,坚守在濠州的战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誓与濠州同存亡,又派了三万兵马从泗州一带去截周军的后路。
金陵城内,陈述和祁正修正在何府后巷处的院子里对桌而坐,战事让他们都有些焦急,陈述说着:“子介,你还是去把太子劝回来吧。濠州眼看着已经不保,不能搭上太子。皇上的即诏令已经下了三道,他都不肯回来,恐怕只有你能把他劝回来。”
祁正修的面上,是从没有过的凌厉,带太子回来,军心不稳,意味着拱手让出了濠州。又是一座城,他能体会太子心里的那种悲愤,他又何尝不是!可是,他如果离开金陵,濠州才是真的完了。只怪周军的进攻太快,再等十天,崔力就可以把金陵外城的一千兵马调进来守着后巷,他就可以撤身去濠州去找太子。可现在,他不能走。
陈述看祁正修不动声色,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一定有着更深远的打算,便说道:“待会徐锴也过来,听听朝堂上是什么意见。”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侍卫进来,在祁正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祁正修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陈述站了起来:“怎么了?”
祁正修没有说话,大步向外冲了出去。陈述不明所以,紧跟着祁正修一起出去。没几步便到了何府别院,陈述有些惊讶,问道:“你要进去?”
祁正修眉头紧锁,一脚踹开了何府别院的门,守门的侍卫看是祁正修,这既是何公子的挚友,又是大小姐的夫婿,一时不知该怎么拦,只好眼睁睁看着祁正修带着陈述,身后还跟了一队侍卫走进了别院。
祁正修径直向后院走去,没几步就走到了何之棠的院中,果不出所料,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正站在屋里和何之棠激烈地说着什么。
祁正修的声音很平,却没有一丝温度:“之训,你回来了?”
何之训一扭头,一身素白的祁正修束着青玉冠,正长身立在他面前,一时有些发怔:“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不想看见我?”祁正修冷笑了一声,“我在后巷守了这么些日子,就等着今天,怎么能不快?只是我很失望,你真敢回来。”
何之训的脸色也变了,刚才的诧异褪去,浮上了一层阴寒:“祁正修,你和李弘冀一直都不信我?!”
“太子不信你,怎么会给你出城的兵符?”祁正修无奈地摇摇头,太子还是没记着他的话。他千叮咛万嘱咐别把濠州城出城的兵符交给何家父子,最终还是白搭。
“你还有脸说信?”陈述已经看明白了情势,耐不住性子开口,“你都做出这种事,还好意思让别人信你?信你就是眼睁睁看着你回来准备打包带走你的家人,然后向周狗投降?”
“够了。”何之训向陈述厉声道,“你们缩在金陵,你知道濠州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我每天提着脑袋出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带着脑袋回来的感觉吗?”何之训扯开衣襟,露出了一片片的伤疤,“我是这样,我父亲也是这样,我们都拼了命地护着濠州,可是濠州护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吴越要派兵过来助周军打我们,荆楚的战船已经到了鄂州,我们连周军都打不过,还有其他国家的围攻,我们怎么打?大唐早晚要亡,我不想等死啊。”
话没说完,陈述已经冲上去对着何之训就是一拳:“孬种。”可惜他是个文官,一拳下去,何之训只是向后歪了歪,没有任何反应,陈述大声骂道:“你还是个男人吗?国家危难,你打不过就跑,不忠不义,身为武将,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能投敌,你懂不懂?”
何之训冷笑道:“我不懂。你们懂,你们怎么不去打仗?”
“混账!”陈述气得青筋暴跳,“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是文官,子介是太子侍读,无权带兵,可他一直都陪着太子在战场上,身上现在还留着见血封喉的余毒。你还有脸说?难道朝廷养着你们这些武将,就为了打仗像缩头王八一样?你还不如王八!”
何之训痛苦地摇着头,他不想投降,身为一个男人,一个武将,投降是莫大的耻辱。可是这场战事的结果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怎么打都是败。他见不得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前一刻还在说着话,后一刻脑袋就被周军砍了下来,滚落到了马蹄底下,再被践踏个稀巴烂。
每天的死人,都是无谓的挣扎。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景,只是垂死的摇摆。他受不了。而且自从那夜赵匡义潜到他的大营,和他讲了还会有援兵前来的时候,他就更加绝望。赵匡义劝降的本事不错,他的笃定和气势,让何士忠父子犹豫了。
思考了几天,随着濠州外城的攻陷,最终何士忠决定投降。只是在投降之前,他必须要把何之棠和何之兰接过来,否则一旦他们投降,何家的人都是死路一条,他不舍得扔下自己的女儿,才让何之训回来偷偷把她们接过去。只是听说祁正修回了金陵,又有些担忧。
何之训琢磨了一番,祁正修和他交情不算浅,又和之棠有婚约,总不至于绝情到宁肯看着她们死也不放人吧,最终还是回到了金陵。
何之训看着祁正修道:“子介,放我何家一马,你和之棠有婚约,如果你护得了她,我只带走之兰。”
祁正修的唇际勾起了一丝凛冽的寒意:“我不和叛军之将谈条件。如果你想带走这里的人,可以,踩着我过去!”
何之棠的心“怦”“怦”开始一下一下地扯疼,她错了,她全错了。她以为祁正修是为了保护她才守在后巷,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为了警示她在濠州打仗的父亲和哥哥,她和之兰的命都在他手里攥着,不敢向周军投降。她脸色苍白地坐在了一旁,全身微微颤抖着。
何之训看着何之棠的样子,心里一疼,转身出了院子对祁正修冷声道:“人,我一定要带走。你要是打不过,就别废话。”
祁正修一撩袍子也冲出了院子,陈述有些头大,祁正修的功夫虽好,但何之训毕竟武将出身,只怕打不过他。他还没来得及想,院子里的两人已经打在了一起,何之训招招用力,因为想急着带走何之棠姐妹,每一招都发着狠戾,祁正修宛如游龙,灵活地闪躲着。
他们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院子,小桃从屋里跑到大小姐的院子,看着一白一青的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打,但小桃的心已早早悬在祁公子的身上。
两人打了一个时辰还没分出胜负,但祁正修已经渐渐处在了下风,随着打斗的进行,他身上见血封喉的余毒又开始因为身体发热而蹿的到处都是,祁正修全身痒得厉害。小桃看出他的难受,心也跟着绞疼,何之训趁着祁正修一个顾及不来,飞起一脚把祁正修踢在了地上,转身又是一个回旋踢。小桃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冲上去拽地上的祁正修,何之训的那一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小桃的后背,小桃哪经得住何之训这一脚,一个趔趄跌在了祁正修的怀里,一阵剧痛差点闭了气,过了半晌才轻轻喘了口气,咳出了两口血。
祁正修心里一紧,把小桃扶到一边,转身飞起直踢何之训的胸口,招招发狠地致命。身上的痒痛更加厉害,祁正修的眼睛开始发花,何之训忽然看到墙边立着的一个竹竿,挥起来向祁正修戳了过去。
陈述大声叫了起来:“够了,何之训,你不至于要他的命吧?”
何之训一顿,犹豫的瞬间,忽然几支箭冲着他射了过来,何之训挥着手里的竹竿挡了下去,定睛一看,数千全副铠甲的羽林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他周围,似乎一下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他就是再有能耐,也打不过上千人,他带的那几百兵力也根本不是羽林军的对手,何之训看着祁正修冷笑道:“行,你还真是有谋算。”
羽林军的首领冲何之训一抱拳:“得罪了,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