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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哪里还有声息。她不敢置信地探手去摸他的脉搏,终于神情一滞,两行清泪顺着粉颊滚落在地上。
这一瞬时,天地崩裂也好,海枯石烂也罢,她都已茫然无觉。
石虎一直驻马不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边的动静。此时见状竟徐徐策马过去,立在绮罗身旁,却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上马来。”郑樱桃眉间一动,想起了那日午后在密室中所见的那幅画,顿时心底波澜迭起,但她知道陈太妃的事已犯了石虎忌讳,无论如何不能再说第二次。她只得忍气跟了过去,笑着道:“适才没看清,果真是绮罗妹妹。”
绮罗半跪在地上,靠着马腹,轻轻把刘胤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又小心地将他的双臂放在胸口,似想让他躺的舒服些。她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毫不理会石、郑二人的话语。石虎以天王之贵,对她伸手,她竟不理不睬,这对于石虎而言是何等的羞辱,可石虎竟然不以为意,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郭殷等人心中打鼓,倒未见过天王对哪位女子如此,都说郑妃得宠,但也绝不及此十分之一。郑樱桃心中又酸又妒,强笑道:“妹妹,刘胤已经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绮罗拾起地上的金壶,摇了摇,里面还有一点声音,大抵是还有几口没喝完的。她抬头直视着郑樱桃,声音清泠如泉:“他就是喝了这个?”此刻她仰着面,墨玉似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张瓜子脸越发小的可怜,独有一双黑眸依旧晶光善良,如曜石一般清澈照人。石虎怔在了那里,只觉她这倔强又可怜的神情熟到极致,不知为何他竟然心头一紧,神情亦是恍惚了。郑樱桃含酸带妒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正是。”
绮罗再不多话,回身从马腹上取出一个酒囊,轻轻拔开塞子,顿时一股馥郁的葡桃酒香弥漫开来。她手脚极快,将那半囊酒尽数都倒入了金壶中。石虎顺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飞身便要过去夺她手中金壶。可绮罗反应奇速,已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匕,静静的对准自己的脖子,眼波幽幽:“我死志已决,只求念在昔日相识的分份上,让我与他同饮同死,求你们成全。”
石虎眸色如墨,盯住绮罗,却见她的匕首向前送了送,莹洁如玉的脖颈上顿时一抹鲜红刺眼,渗出血来。石虎嘴唇微动,眼睁睁瞧着那一滴血骨碌碌滚了下来,落在沙地里,很快便不见了。这一瞬,竟如此漫长,仿若时辰停止。郑樱桃倒未想到她竟如此刚烈,一时竟有些踌躇,侧头去瞧石虎,轻声道:“天王……”石虎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目视着绮罗,见她面色决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他终于转过身去,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牵着马向回走了。
绮罗捧起金壶,咕噜咕噜将那半壶酒一饮而尽。九思丹奇寒之毒,用酒力化散发作更快,很快,她便觉得腹中痛如千刀万剐。她痛苦地闭上眼,双手兀自紧紧抓着刘胤的衣襟,此时她终于体会到适才他的痛苦。郑樱桃一直站在旁边,见状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绮罗面上浮起甜蜜,笑靥如花地抬头道:“樱桃,我至此时,才觉得心满意足。”郑樱桃嘴角微动,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与刘胤并肩躺在冰冷的沙地上,片片雪花晶莹,很快覆住了他们两二人,天地间只剩白茫一片。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那年也是大雪纷飞时,她们还住在长安阔大的宫殿中,陪伴着刘霖。那日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雪,刘霖自己着了一身绛红色的百羽大氅,又为绮罗挑了一条艳红的绸裙,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在雪地里看去真若红梅一样娇俏可爱。彼时她心底艳羡不止,却知道自己在刘霖心目中的分量不能和绮罗相比,也不敢像她们一般穿红,只穿了素色的白祾裙子跟着她们去花园堆雪人。
刘霖还取笑她:“外面也是白茫茫的,她还偏要穿白,不如把她放在这里做个雪人好了。”她又不敢辩,还得赔笑着自嘲:“奴婢就是个粗鄙的,也分不出什么时节该配什么颜色的裙衫,公主若能拨冗教奴婢几句,奴婢定是终身受益的。”刘霖是个爽朗的人,说过就罢了,倒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绮罗暗自留了心,到了夜里送了浅碧、鹅黄的几条衣裙到她房里去,柔声道:“你若怕在宫里犯忌讳,也不必定要着红,这几条颜色娇嫩,都是与你极衬的。”
那件事在她心中始终是有刺的,她将几条衣裙细心收了起来,却一次都未穿过,后来又怕绮罗问起,还寻了个由头解释:“姐姐送的衣裙是极美的,只是我有些怕冷,等天暖了再穿。”绮罗温和一笑,却也没有再问过此事。后来不到开春,她们就离开了长安,那几条衣裙至今仍然不知搁在何处,她始终是一次都未穿着过的。
故人终都入土,彼时的笑语欢颜历历在目,竟如昨日一般清晰。
这么多年,她始终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着,她时刻记着自己当年的卑微。浅碧鹅黄、姹红娇绿,那几件衣裙的颜色,始终烙在她心头上,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好像在警醒着她,激励着她,要向高处去,做人上人,才能纵情心意,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她心念一动,额发上碗口大的牡丹花颤了颤,娇艳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她回首侧目远远遥望了一眼,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心底突然空荡了一瞬,好像哪里敞开了一个豁口,冷冷的寒风灌进来,须臾间冻彻了肺腑。
等到大军都退走,城外便空荡起来。幸好雪势甚大,一时半会儿倒也显不出狼藉。西北的高坡上有一棵颗大槐树,树后立着一男一女,男子着黑袍,女子着鹅黄衣衫,两人并肩而立,容貌俊秀,瞧上去倒是一对璧人。
此刻这女子看着身旁之人目中露出了仰慕之意,这男子身形颀立,一张俊面如冠玉,只是双唇紧抿,面上不带笑意,便瞧不出神情。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少年人,可满头发丝皆白,几与雪花同色,仿佛已立了很久,此时见沙地上终于退的无人,方才缓缓引马过去,却立在了刘胤与绮罗两二人身边,定定地注视着两人的面颊。
也许是天气太寒,两人的身体虽然冰冷,面色却也无太大变化,几乎与活着时一样,只是嘴唇略成青紫色,能瞧出几分不妥。他仔细端详了片刻,俯下身来,摸了摸两二人的脉搏,果然是脉息全无。他神情不变,又捡起一旁的金壶,轻轻打开壶盖,嗅了嗅气味,眉头便皱了起来。那女子跟了过来,轻声道:,“宣哥哥,还能救吗?”
那男子却是石宣,他把金壶口对准手心,向外倒了倒,果然还能倒出两滴酒来。他凑近尝了尝,眉头皱得更甚。玉琪被吓了一跳,忙去抢那金壶:“你疯了,这里面可是剧毒。”他俩早已站在山坡后,亲眼所见石虎是如何用九思丹毒杀了二人,怎想到石宣竟然疯了去尝这酒。
谁知石宣却皱眉道:“不碍事的,被冲淡了两次,本来也只有一滴罢了。”玉琪却不放心,拉过他的手来为他号脉,石宣且笑道:“你如今也成了女大夫了。”玉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慧理大师可是收了我这弟子的。”两人虽是拌嘴,但手上都没闲着,玉琪为他号过脉果然放了心,便也随他一起去仔细端详起躺在地上的两人,她越看越奇,忍不住也去摸了摸绮罗的脉象,轻轻“咦”了一声。
石宣转头对她道:“你也瞧出来了吧。”玉琪道:“他们两二人看上去是气绝,但脉象似有似无,虽然极淡,却还是隐约有的,这样的事我从未见过。”石宣点头道:“正是,这在脉案上唤作隐寐,是极罕有的一种脉象。他们两二人服下剧毒,竟然还能有一息尚存,不知是何缘故?”玉琪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他们两二人知道九思丹的厉害,先行服过解药。”石宣轻轻扒开刘胤的眼底,仔细瞧了瞧,又解开他的衣衫,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你看看绮罗的腰间可有一条红线?”玉琪背转过去,亦是依样解开绮罗的衣衫,顿时叫出声来;“啊,果真有一道红线。”
石宣点头道:“这就是了,他们两二人都服过生草乌,毒性暂时被克制了,让两二人假死隐寐。”玉琪喜道:“那就是还有救了。”石宣皱起眉头:“有,但是甚难,先将他们两二人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两人也无旁人相助,于是石宣背起刘胤,玉琪背着绮罗,一步步向土丘后走去。
土丘后有三间土屋,破败简陋,屋内尘土飞扬,里面供着几尊神像,隐约只能看清那神像东倒西歪,看起来是荒废已久的一间破庙。石宣仰头打量了一下,果断道:“这附近也没有避雪的地方了,就在此处吧。”玉琪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便也随着他收拾起来。她在佛龛下翻检良久,喜道:“想不到还有这个。”却原来佛龛里还有几根未燃的红烛,想来是之前的这庙里供奉用的,石宣拿出火折点燃了红烛,又向四周照了照,却没有言语。玉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那几尊佛像非僧非道,却是兽面叱咤,如怒目金刚一般凶煞,再加之缺肢断臂,越发显得狰狞。她大是疑惑不解:“怎么会成这样?”
石宣侧头想了想,说道:“许是从前供奉的修罗殿,刘曜不许人礼佛膜道,便都砸毁了。”羯人多是信佛的,石勒叔侄在洛阳多修佛寺,香火极甚,玉琪不屑地撇撇嘴,指着地上的刘胤道:“你爹砸毁的佛寺,倒叫你用上了。”石宣却无暇与她闲聊,他挽起袖子,从背囊中取出金针,已在刘胤身上施针起针来。
他下针手法极稳,下手如飞,饶是如此也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施针完毕,头上已出了密密一层细汗。玉琪细观他的动作,只见他又从包袱中取出一根小小的竹管,引在天灵穴上的那根金针末端,左手轻覆慢摁,不多时,那竹管中便引出了黑血来。而本无气息的刘胤此刻忽然微微一动,眉头轻皱,好似感觉到了痛处。玉琪喜道:“他这是要醒了?”石宣摇头道:“还没有,等会儿还需要把几味药引进去,若是顺利,明日午时他便能醒。”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绮罗,却一时有些犹豫。
玉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迟疑,施针引药都要解开衣衫,绮罗是女子,全身赤裸确实不便。于是她说道:“我来为绮罗施针。”石宣望了望她,目中忧色不减:“你还从未给人施针过。”玉琪辩道:“再好的大夫也都有第一次治病的时候。”石宣虽不放心,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在刘胤身上细细比划了一遍施针的位置,反复向玉琪叮嘱了多遍,直到玉琪不耐烦道:“宣哥哥,放心吧,穴位我还是认得的。”
然而真到开始施针的时候,玉琪还是有些手抖,她心中默念着石宣教她的诀窍,可手下一哆嗦,却扎出了血来。石宣眉头一皱,担忧道:“你若不成,还是……”玉琪不服气:“宣哥哥,再让我试一次,我便不信不成的。”石宣只得由着她。这下玉琪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只剩穴位与力道的要诀,下手沉稳,大概只比石宣略久一点,也是成了的。
然而施针放血都不算是最困难的,真正艰难的是引药一节,石宣从包覆中取出几味药,分给玉琪道:“这几味药里有白附子、班蝥、生川乌,都是有毒的药材,你小心地将它们引在竹管里,以金针度入,切不可半点有错,不然难以救回。”
玉琪细细观摩石宣给刘胤渡药的手法,心中暗自揣度,自觉有七八分把握。便把竹管用小火引热,开始给绮罗引药。她毕竟是新学入手,哪及石宣老练,稍一烦繁琐便有些着急,额上细汗涔涔,她解开绮罗的衣衫,却忽然瞧见她脖颈间系着的红绳上缀着一把小小的弓,玲珑小巧,别致极了。这东西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石宣身上似也是不离身地带着一把的。她微微侧过头去,却见石宣虽然背着身子,但双肩微抖,看得出他的揪心。
这一瞬时,玉琪心头一酸,竟有一瞬时的分神,手下一偏,那针却深了半寸。她惊叫一声,慌乱道:“糟糕。”石宣大急之下冲了过来,瞧见这金针扎得深了,顿时面若白纸,慌忙去拔针,却哪里还来得及。那剧毒的几味药都已引入脉下,顿时放血的针口黑血泊泊而出,竟是收不住了。石宣一把推开玉琪,已是心慌意乱到极致,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便向绮罗的颈下吸去,试图把那毒药一口口吸出来。他一连吸了数十下,再吐出时,那伤口颜色渐渐转了红色,他终于松了口气,拭了拭汗水,瘫坐在地上。
可此时玉琪瞧着他的神情却惊骇之至,指着他道:“宣哥哥,你……你……”想必是她看到了什么惊人之至的情景。石宣脑中一片晕眩,努力想回答她的话,却意识渐渐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