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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猛地回过头来,一双鹰眸重瞳不见底,须臾间眼风狠狠从郑樱桃身上扫过。郑樱桃被他瞧得坐立不住,仰头勉强一笑:“天王在看什么。?”
“你过来。”石虎声音略略嘶哑。
郑樱桃撑着体面,先将怀里的儿子石琮递给了一旁的乳娘,方才站起身略福了礼,仪态万方地款款踱步过来,可她随即看清了地上的血字,当真如五雷轰顶一般,足下踉跄几步,却强撑着不愿倒地。
“与刘隗一样,朕也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石虎声音冰冷,不带半点温度。
郑樱桃咬了咬唇,面上却有一种倔强神情:“清者自清,刘隗陷害,臣妾无话可说。”
石虎道:“那你说说,他是如何陷害你的?”
郑樱桃心里渐渐稳了稳神,分辩道:“臣妾只在深宫之中,夙兴夜寐全在如何照料好太子与琮儿,为天王分忧。怎会与那奸贼同谋陷害太子殿下?还望天王明察。”
“夙兴夜寐?”石虎唔了一声,神色倒是极平静的,转过头对一旁忽道,“绿珠,你过来。”
绿珠未提防竟会被他叫起,当下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石虎问道:“绿珠,你来说说看,你主子做了些什么好事。”
郑樱桃转过头,飞眼看向了绿珠。
“这妮子今日要出人头地了。”那老妇又开口点评道。
绮罗一直目也不瞬地盯着席上的形势:“不,绿珠不会叛她。”
那老妇不置可否,信手抓起一旁碟中的葡萄丢在口中,嚼的有声:“这时节,还有这样好的葡萄,不错不错。”
绿珠与樱桃两二人,刘胤都不熟悉,心中揣摩不定,却也没有开言。
“你父母兄弟都在洛阳吧,”石虎道,“今日你若说出实情,朕保你富贵不在郑氏之下。可你若大胆欺瞒……”
“启禀陛下,”绿珠忽然叩了个头,平静开口道,“奴婢伺候郑妃娘娘已久,承光殿中之事无有不知。”
一语惊起千层浪,席上所有目光都倾注在这小小侍婢身上,不知她要说出什么惊天之语。郑樱桃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双星眸若寒珠一般,一眨不眨瞬也不瞬地盯死了绿珠。
“贵妃娘娘一心只在天王身上,内持宫事,夙夜操劳,以至于小产,可娘娘从无半句怨言。娘娘待天王的心意,天地可鉴。天王实不该怀疑娘娘。”绿珠一字一句说得恳切,郑樱桃渐渐变了脸色,瞧向她的目光中更多了些动容。却见绿珠忽然转身向郑樱桃拜了数拜:“娘娘,奴婢今后不能伺候您和小王爷了。奴婢只能用这条贱命,以证您的清白。”说罢,她忽的忽地站起身来,竟然一头向一旁的金漆立柱撞了过去,顿时血溅三尺之地,地上若开了一朵芙蓉花。
郑樱桃疾呼一声“绿珠”,冲过去抱起她的身体,却见她哪里还有气息。郑樱桃呆了一呆,忽的忽地垂下头去,长长的额发掩住了她半面俏容,瞧不清她面上神色。
形势陡转直下,一时间石虎也怔在那里,李桓偷觑他的神情,倒是少见他这样没了计较的时候。一片寂静中,忽听有个女子的声气尖声道:“奴婢,奴婢死罪。”李桓心头一颤,循声望去,只见喂养石琮的奶娘两眼直直地瞧着地上的绿珠,面上惊骇之极,口中喃喃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石虎精神一震,厉声道:“说!”
那奶娘不知中了什么邪,惊恐道:“奴婢那日在承光殿外,听到贵妃娘娘对绿珠姑娘说,要从郡公府上寻什么药来。绿珠姑娘还问了句,不知郡公肯不肯帮忙。贵妃娘娘说,不怕的,玉牌都给了他,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石虎双眉一挑,再看向郑樱桃的目光便分外狠戾厉:“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樱桃面色如常:“这贱婢血口喷人。”
石虎怒极反笑:“你说她血口喷人?那朕赐你的玉牌在哪里?”
刘胤与绮罗肃然一惊,互相对望一眼。那老妇瞥着他们道:“有趣,有趣,这戏里竟也有你们的份。”
却只见郑樱桃嘴角微微一动,半晌方淡淡道:“丢了。”
那奶娘却大声道:“奴婢听得分明,这玉牌就是给郡公了。”
“住嘴,贱婢。”郑樱桃偏头怒唾了她一口。在她积威之下,那奶娘果然畏缩不敢言语。石虎目中血光顿显,红的怕人。李桓服侍他日久,便知这是他暴怒之时,便拼命地给郑樱桃递着眼色。
谁知郑樱桃毫不畏惧,反倒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正面直视石虎。她身材本就高挑,此时立直了腰背,正与石虎并肩。她神情里没有毫无半点惧意,双眸明亮极了,好似两点水银流转,嘴角一翘,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石虎与她距离极近,见她笑容妩媚明亮,好似欢愉无限,不由得脱口道:“你笑什么。”
“臣妾在笑陛下。”郑樱桃道。石虎心中恼极,强忍着怒气,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郑樱桃目视着石虎,忽然道:“天王,你怕我威胁太子,处心积虑要除掉我,除了收买一个奶娘,还收买了谁?都叫她们站出来,当面往臣妾身上泼脏水吧。”说罢,她的目光徐徐环视众人,她殿中之人本就畏她,此时谁敢与她目光相触,都纷纷低下头去。
“你倒果然是个聪慧的,”石虎冷笑道,“琮儿的乳母确实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但你若不心存歹念,又如何能被人抓到把柄?你今日决计躲不了了,你若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朕日后不会告诉琮儿他的母妃是何许人。”
“臣妾后悔。”郑樱桃坦白道,“臣妾只悔筹谋不周,存了妇人之仁,没有早日下手。”石虎冷哼一声:“你倒是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臣妾执迷不悟,天王何尝不是?”郑樱桃忽的忽地扑哧又笑了,这一次转头看向了石虎,却是媚眼如丝,只是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颇有几分可怖,“天王什么都想要,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她语声转低,喃喃地道,“碧梧橱中暖玉温香,天王啊,您要的又是什么呢。?”
旁人都没听明白,石虎却是如响雷轰顶,他须臾间暴怒:“你进过碧梧橱!”此时他双眼只能用血红来形容,身旁无物,只有两个侍卫手持长戟侍立一旁。石虎一把抓起长戟顶上的金瓜,猛地向郑樱桃当头掷了过去。
郑樱桃不避不让,正好被金瓜砸中。这一掷之力怕有千斤之重,她顿时栽倒在地,额上鲜血涔涔,双目紧闭,却没了声息。
“娘……娘……”一旁的石琮忽然唤出声来,伸长了双手,探向郑樱桃的方向。石璲赶忙拉住石琮,遮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
石虎怒极攻心,这一掷用脱了力,只觉眼前发晕,竟是一片白茫。他猛地身子一晃,栽倒在地。李桓与郭殷等人见状,忙过去扶起石虎,连声道:“天王,天王。”今日要惩处郑氏之事,其实石虎的近身之臣多是心里有数的。郭殷叫来太医,当下便将石虎搀扶了出去,心中却忧虑无限,低声对一旁的侍卫道:“快派人去长安通知修成侯回来。”
等到人都走远了,绮罗再也忍耐不住,赶忙奔到郑樱桃身边,却见她头上鲜血已经凝结,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樱桃……”绮罗瞧着她精心描过的眉脚如春山远黛,只是此时半被血污了,一时心中复杂,不知是何感受。刘胤搭了搭她的脉息,轻轻对绮罗摇了摇头,示意没救了。
也许是听到有人唤她,郑樱桃微微睁开眼睛,目中却无往日神采,轻轻道:“呵……是你啊,绮罗……”绮罗点点头,目中含了泪,柔声道:“樱桃,是我在……”她话音未落,泪水却滚滚而下,落在樱桃白皙的面颊上。樱桃嘴角艰难的扯起一个弧度,伸手却去摸她的脸;“你……你还是这样心……心软……”绮罗泣不成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樱桃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却有些涣散无神,喃喃道:“绮罗,你瞧……桃花开的真艳,就和……那年乐游原上开的……一样……”
她话音未落,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头偏在一旁,终是没了气息。
后记
全唐诗里收有一首秦韬玉的《贫女》诗,起首便是一句“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某日正巧读到,索性信手拈来,做了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
小说里的绮罗,亦是孤女出身,生活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南北朝。她是个彻底虚构的小说人物,围绕她身边的人物,却约莫都能在历史上找到深浅不一的朦胧影子。于是她的人生经历,大抵也能折射彼时的一段无情岁月。在五胡乱华、中原逐鹿的时代里,贵族也好、贫民也罢,战争摧毁了一切,没有人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颠沛流离的生活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苦难,越是这种时候,精神的力量便越发显得无穷伟大。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西晋时张季鹰的一个故事。张季鹰本是吴县人,相貌堂堂,文采亦是风流。齐王司马冏听闻他的美名,宣他来洛阳做官,他到了北方虽然仕途得意,可心里始终郁郁寡欢。某一日看到秋风起了,想起了家乡的莼菜鲈鱼羹,断然辞官回乡,临行时留下了一句千古著名的话、,“人生贵在适宜尔,何必羁宦千里以邀名爵”。
这端然便是魏晋时的名士风度,名利皆是身外物,人生不过白驹过隙。在世上还有什么比“适宜”更重要?活得便是个爽快自在。所谓魏晋风度,追求的是一片心灵安放的净土。
在人生选择的路口,张季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这一辈子,真能活到这种境界的人,可着实不多。
中国的概念从很早以前就有了,《诗经》里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早期的中国大抵指的是黄河中下游流域生活的华夏族人,随着华夏文明的兴盛,政权的疆域也在不断扩大。到了西汉时,陆贾对南越王说:“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尝有也。”可见中国之广大。地理疆域的扩大带来了民族聚居的混杂,广义的中国概念并不局限于某个单一的民族,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涌入中原,带来的纷乱纠葛便显得尤为瞩目。
小说里的呼延绮罗和刘胤都是生活在中原的匈奴人,他们曾讨论过孔子的话“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何止是他们,大概历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异族同胞们都经历过这样的困惑,什么是华夏?什么是中国?什么是夷狄?什么是正统?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过往的历史无数次验证的规律。纵观历史,在任何一个分裂时期,都会有僭违之争,反观眼下,与千百年前也并无不同。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岁月冲刷过地理的疆域,可人们心中文化的界限却并不因此而改变。王朝的起讫并非更迭始终,英雄的成败更不是评说历史的唯一标准。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真正的统一,是成吉思汗以武力实现的如同昙花一现般的广域帝国,还是自始皇帝统一度量衡以来人们对于华夏文明的精神认同?这是自有中国二字以来便争论不休的话题。
于是更往深处想,人们为何会有纷争?是追逐物质,还是追逐精神?是维护信仰,还是求达自觉?
无数的问题困扰着我,让我在下笔时始终困惑不得解脱。
最困苦的时候,偶尔去了趟余姚散心,无意间是王阳明的三个字打动了我——致良知。
东方文化将人分为性本善与性本恶,西方文明把人性区分为兽性和神性。很多时候,我们做作出决定,不过是刹那的巧合;善恶真假,是非对错,真能那么清晰明白么?兽性与神性,亦只在一念之间。
理性使我们对他人有仁爱之心,这亦是神性区别于兽性的理智法则。
寻求良知并且自知,大概是心灵安放的最佳途径。
每逢到了选择的关口,便尤其如此。
故事里的刘胤最终放下了家国江山的英雄抱负,与心上人远走埋名,过上了平凡的生活。可在现实中,失意方知进退难,能在人生鼎盛时急流勇退的人,亦着实不多。
而我想写的,并非只有情长。
二零一四年二月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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