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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要上车时,突闻身后有人道:“哎哎哎,等一下。”
这是那屁股痛少年在喊。只见他一个鱼跃从地上站了起来,大约见她是个女儿家,有模有样地一拱手,放低声音道:“你别听方才裴三瞎说,我们不干这档子事。我们是京城来的,小娘子是哪家人?”
大约觉得这搭讪方式太过落伍,况且方才裴三滴水之恩还未得报,便办了回恶人把人家吓跑了,谁会傻乎乎地报出自家名号?众人摇摇头,甚至有人憋笑出声。
那裴姓的少年微微挑了下眉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阮明婵撩着车帘,刚要出声婉拒,后面梅娘将她扯了一把,并摇了摇头,她了然,头也不回地进去,车帘落下,遮住了一切视线。
车夫不敢多作停留,扬鞭赶路。身后少年们的身影愈来愈小,像是几根挺拔的竹竿矗立在没膝的草丛里,融化在融融春光中。
……
约莫行了一炷□□夫,阮明婵远远便能看见一人骑马朝她们迎过来。
阮明琛已过了加冠的年纪,是阮家独子。与方才那群少年不同的是,他戴着青黑『色』交角幞头,石青『色』十花绫罗圆领袍,系着银銙细腰带,看样子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来了。
“阿兄,阿兄!”不待他开口,阮明婵已经趴在车窗上先喊了起来。
阮明琛策马靠近,把帘子掀了起来,“怎么样,这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梅娘心有余悸地接话道:“说来是有惊无险,方才我们还碰到流民打劫,可把我和娘子吓坏了,幸而碰上了一群懂事的小郎君相助。”
阮明琛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人上了年纪,说起事来不由添油加醋,梅娘唠叨了半天,尽说的是『乱』民们如何如何无法无天,加之临走前还被那群少年开玩笑吓了一下,倒将他们的功劳一笔带过了。
阮明琛脸『色』稍缓,道:“早知如此,我便应该早来一些接应你们。这次旱灾,关中以北的地区无一不被殃及,几十万灾民背井离乡,朝廷又开了关,免不了会遇上一些,不过幸好现在也没事,以后也不会碰上了。”
梅娘也是经历过天灾的人,连连说是,颇有所感。阮明婵托着下巴,突然出声,“阿兄,你知道京城里有个叫裴三的人吗?”
阮明琛一愣,锁紧眉头重复了一遍,“裴三?”
阮明婵道:“就是方才救了我们的那个。”
“裴、三。”阮明琛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她那兄长的『性』格和父亲一脉相承,都是直来直去、毫不内敛,实打实的武将之后。此番阮明琛迁兵部职方郎中,在阮明婵看来,动刀动枪的都用拳头说话,即便他长得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面书生样儿。但现在他的语气,分明是想将那人摁在地上揍一顿的意思。
“阿兄,怎么了?”
“我就说,今日怎么没在大街上见到他那帮子人,原是出城去了。”阮明琛冷嗤一声:“你说的裴三是裴家三郎裴劭。他在长安城可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数年前一直混到如今,无人能出其右。连太子都差点被他带坏,陛下将他爹责问了一顿,大约是他爹也看不下去了,后来就靠着自家关系向陛下讨了个散官给他做,以为朝廷责任加身,就能让他收收『性』子,结果,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仅如此,反而变本加厉,不过从一个无名混混变成衣冠禽兽而已。”
阮明琛对于不喜欢的人,向来什么贬损的话都说得出来,而且会刻意加重语气。阮明婵知道“偏听则信”这个道理,不过终归觉得那什么“无名混混”“衣冠禽兽”也有些言过其实了,至少他之前的表现,不大像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吓唬人倒是一把好手。
她沉『吟』片刻,问:“他和太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能把太子带坏?”
阮明琛静了半晌,才道:“裴家那老……”他本来想说“那老贼”,话到舌尖生生转了个弯,“——那老头儿,娶了陛下的亲妹妹襄阳长公主,所以算下来,裴三是太子的表兄,和常人比起来,自然接触得多一点。”
阮明婵常年住在凉州,又是个只会读些诗歌词赋的闺中小娘子,自然对京城的事情一概不知,于是便凭着以前从阮明琛那翻出的话本子上描写的片段和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脑补了一出外戚专断、佞臣弄权的大戏来。
“所以见了裴三,一则,你不要嫌麻烦,一定记得绕远路躲他。”阮明琛一本正经道。
哪会呢?君是黄河水,吾是水中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裴三郎也没空招惹他们。后面的话阮明婵姑且当自己这不靠谱兄长满嘴跑马,“然后呢?”
阮明琛伸出第二根手指,“二则,告诉我,你哥去打断他的腿。”
第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三)()
马车在阮府前停下的时候,阮明婵的父亲阮敬元还没有回来。
阮府空置已有大半载,一个月前阮敬元便派人加紧修缮,把被虫蛀坏的红木家具全都换了一批,又从胡商那购置了好些西域的小玩意儿供她玩赏。
舟车劳顿,阮明婵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侍婢们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身衣裳,因在自己家里,便没怎么仔细打扮。
将近傍晚的时候,阮敬元回府,阮明婵一得知消息便赶了过去。
“阿耶!”
阮敬元早年跟着当今陛下南征北战,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将了。他年过四十,但满头发丝漆黑,气骨俊朗,丝毫看不出已入不『惑』之年。正脱下鹖冠,转首看见阮明婵进来,阮敬元便招手大笑道:“婠婠回来了,快来阿耶这。”
婠婠是阮明婵的小名。
阮敬元在主座的圈椅上盘腿坐下,下人们却搬来了一张凭几和蒲团,又架上了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这是家中来客时才会搬出来的。
“姨父不必麻烦,我站着说话便可。”
一出声,阮明婵这才发现,堂中背对着她还站了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和阮明琛差不多年纪。在那一声不吭的,不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他说完,转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阮明婵,挺有礼貌地向她拱了拱手,“表妹,近来可好?”
阮明婵没敢受他这个礼,移了半步,“表兄来了。”
话说回来,她这次回京城,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让人塞了牙缝般膈应——表兄家也在京城。
“同韫,跟我客气什么,快坐。”阮敬元又道:“正好婠婠也在这,你们俩有一阵没见了吧?”
虞同韫微微一笑,“有大半年没见了,上一次还是在姨父的都督府。”
他的唇很薄,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一条细线,看上去是个刻薄寡恩的人。
阮明婵靠着阿耶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接过仆从们递过来的茶。
虞同韫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亲姐妹,他是虞家次子。虞家在京城任官,而阮家大部分时间在遥远的凉州,逢年过节,阮敬元和阮明琛会回京一段时间,阮明婵就懒得回去,故而和这个表兄家没有多少交集。
其实早在阮母早亡后,便鲜有往来。本来两家应该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只是去岁阮敬元从长安回来后,居然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表兄家要向她订亲!说得还挺有模有样的,虞郑氏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旧帕子,抹着眼泪说这是当年她阿姊跟她作的约定,绣于帕上为证,姐妹之情可鉴日月。如今阮明婵也大了,该是到嫁人的年纪,不若两家重归于好,也好告慰阿姊在天之灵。
对此,阮明婵和阮明琛不谋同辞地表示拒绝。阮明琛冷笑道:“我不信阿娘会做这狗屁约定——当年对我们家落井下石,现在天下大定,觉得有利可图,就想蹬鼻子上脸了?”
这里面,自然还有一段故事,只是阮明婵生的晚,可以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只知道当年阮敬元跟着阮家祖父不遗余力打江山时,虞家便跟在后头靠着卖弄笔墨捡了许多小便宜,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到最后阮母去世也没来看一眼。
现在虞家靠着这些便宜成了朝廷当轴,封齐国公,别人还要尊称一声“阁老”,自然有底气来求娶阮明婵。
虞同韫一边跟阮敬元谈论朝中事,一边偷偷打量阮明婵。
出来得匆忙,她未施粉黛,但因刚沐浴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味儿,和他家中女眷身上的全然不同,清幽淡雅,让人沉醉。她端坐在那儿,像一朵粉嫩嫩的花,光润玉颜,华容婀娜。
虞同韫想,要能娶到她,可真是捡了便宜了。
一年前他因公差出使滨州,想起父亲的叮嘱,顺途去了一趟凉州都督府。落花时节,当逢佳人,他载了一车厚礼等阮敬元回府时,正看到凉亭边的垂柳下,阮明婵手执一把六菱纱扇,靠着欹案睡着了。光影婆娑,香风细细,人面桃花相映红,可真应了明媚春光,连凉州粗粝的风都显得格外柔润。
几个月后,他借着公事又跑了一趟,是专门为了见阮明婵,可惜没有见到。待阮敬元好不容易回京,他便立马下手求娶了。
就这样神游天外地谈论了近半个时辰,虞同韫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阮敬元又告诉了他哪些东西。
他突然道:“以前多亏了姨父扶持,家父才得以实现抱负。此番听闻姨父要在京中长住,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提便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阮敬元喝茶的手一顿,而后微微点头,“这些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如今赋闲在家,一个人都忙得过来,劳虞公挂心。“顿了顿,他又道:“二郎也是在秘书省做事吧?”
“刀笔吏而已,不足为提。”虞同韫谦虚地说道。
阮敬元大笑起来,举起酒樽,虞同韫也连忙回应。
阮明婵暗中连翻三个白眼,纤长的手指刮着青璃茶盏的面,突然将它整个翻了过来,茶水便全泼在她衣裙上,她装模作样地惊呼了一声。
虞同韫比她亲爹起得都快,“表妹,没事吧?”
阮敬元责道:“婠婠,你也太不小心了!”
阮明婵歉疚一笑,“你们讲得我都听不懂,倒是听得我昏昏欲睡,一时便拿不稳茶杯了。阿耶,表兄,我去换一身衣服吧,先告退了。”
虞同韫的目光跟了她老远,一直待那背影消失。
……
阮明婵故意慢条斯理地回去,还跟着侍女们赌了一盘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重又回到正堂,此时天『色』已晚,虞同韫不得不回去,朝着阮敬元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神『色』里难掩几分失望,大约因阮明婵没有再出现而觉得扫兴。
阮明婵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由心道:伪君子。
“伪君子长什么样儿?”旁边突然出现一声音,吓了她一跳。
阮明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指着虞同韫,一本正经道:“这就是。”
果真是亲兄妹,连腹诽都到了一块儿。
阮明琛说完,仍觉不解气,狠狠补了句,“娘娘腔。”
阮明婵忍不住笑出声。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阮家的曾祖父是前朝威名赫赫的柱国将军之一,是陇西阮氏最显赫的一支,及至本朝,虽相隔近五十年,但在河北一带仍旧留有余威。而皇帝陛下当年为了收服天下人心,不仅仅只招募了这些关陇旧子弟,同样留了高官厚禄给那些新兴的江南氏族,其中便有河东虞氏一脉。
吴侬最软语,江南多文弱,跟河北老牌氏族比起来,江南氏族中真正能上战场打仗的名将并不多。而虞氏最擅长舞文弄墨,靠写得一手绝妙的讨贼檄文得到重用,不过也因此得了不少诟病。
兄妹俩正笑着,又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笑什么呢?”
阮明琛下意识道:“我是说虞同韫那小子是个娘娘腔……”
话说一半,二人方觉不对劲,转身只见阮敬元背着手站在身后,面『色』肃然。
“阿耶。”阮明婵先喊了声。
她看了眼瞬间噤声的阮明琛,道:“阿耶,能不能不要受虞家的婚约……”
阮敬元面『色』柔和许多,『摸』『摸』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走了。
……
虽然父亲没有表态,但阮明婵向来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加上这事儿八字没成一瞥,兄长又是和自己一条船上的人,她便没怎么放心上。
长安的春光令人不觉慵懒下来,阮明婵在家中窝了半个月,这日她收到邀请去长安城北的凌云阁观马球赛。
作为将门之后,阮明婵虽长得柔弱,其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