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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霎时又想到那个在门口与自己依依惜别的少年,心中不觉骇然,匆匆转身沿着回廊去寻君嘉树的住处。君府已被洗劫一空,相隔几步便可以看到零落在地上的器皿物什,鲜血顺着石板铺成的廊道缓缓流淌着,每一步都是踩在血腥之中。何晏之的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怕那个少年也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又走了几步,何晏之听到里边的院落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心中一凛,屏息贴着墙细细听去,那些人说的话他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并非汉语,何晏之心思一转:难道是渤海的胡虏?忽然,他听到一声惨呼,随之又人哭喊着叫了一声“爹”。
那声音分明就是君嘉树,何晏之纵身跃上围墙,伏在墙檐望去,但见院内捆了数人,都倒在地上。有几个他是见过的,正是昨晚宴席上陪酒的君家宗亲。绑在最前面的是君文衍,身上已经被砍了数刀,气息奄奄,君嘉树双手被反绑着,跪在父亲的身边,其余的众人,却都已经被杀了,血流了一地。几个士兵摸样的汉子都是胡人的长相,穿着箭袖的铠甲,手中提着刀,围着君家父子,大声用胡语呵斥着。
君文衍缓缓摇着头,带头的士兵仿佛很不耐烦,举刀狠狠劈下,砍中了君文衍的右肩,几乎要把他的右边膀子都砍了下来。君嘉树在一旁凄厉地哭喊着,那些士兵又把他拖了过来,举刀便又要砍。君文衍目眦俱裂,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地发出含糊的叫声。
就在那士兵举刀的瞬间,何晏之从墙上飞身而下,拔刀劈向那兵丁。众人皆是一愣,随之围攻了上来,何晏之不惯用刀,再加上手中的钢刀有些破损,此刻以一挡十,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然而,他一心只想救下君嘉树,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一番厮斗,那些士兵竟抵挡不住。何晏之一连砍倒了三人,其余几人眼看不敌,竟转身跑了。
何晏之无暇去追,转身举刀砍断了君文衍、君嘉树父子身上的绳索,口中道:“快走!快走!”
君文衍却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眼看快不成了。君嘉树扑倒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君文衍伸出血淋淋的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何晏之,双唇微微蠕动,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喘息声,双目圆睁,显然已经到了迷离之际。
何晏之一把拉起君嘉树,道:“快走!否则逃不掉了!”
君嘉树却哭喊道:“我不能抛下我爹一个人逃命!”
何晏之厉声道:“你爹已经快死了!你要同他一起陪葬吗?”说着,拖着君嘉树便走。然而,还未走出院门,就被成群的士兵堵在了门口。何晏之紧紧握住君嘉树的手,转过身去,身后的墙头上也是一排弓/弩手,再往前看,黑压压的士兵不下数百人。此时此刻,何晏之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
为首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用略为生硬的汉语喊道:“扔掉手里的刀!否则一箭射穿你的喉咙!”
何晏之不敢造次,将手中的钢刀抛下,立刻上前来两名士兵,将何晏之的双手反剪,用铁索捆住,那厢里,君嘉树亦被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那个渤海的军官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带走!”
213。胡虏()
从锦州翻过雁蒙山就是平川,平川再往北; 便是渤海旧部的聚居之地。渤海人素以放马牧羊为生; 族中男子个个彪悍好勇; 娴熟弓箭,骑射犹精; 是中原人不能及也。
渤海郡国的兴起可追溯自赵宋末年。当时时; 宋帝昏庸,先有阉党乱政; 后有外戚专权,朝中结党营私; 党派林立; 天灾人祸之下; 民不聊生,义军兴起; 天下随之大乱; 哪里还有余力顾得上边防战事。而渤海诸部却日益壮大,野心也随着实力渐渐膨胀,遂有了入主中原之心。当时的渤海大汗赫连错纳趁着宋室灭亡之机; 越白山挥师南下; 到了其子赫连天哲继位时; 便将都城南迁至叶赫城; 也就是今日的平川; 又仿效中原设立六部; 建立了渤海郡国; 加冕称王,遂为国主。
渤海人善战,大清从建国伊始,就不断受到来自北疆的威胁,太/祖杨俊杰曾几度意欲北伐抗击胡虏,然而当时江南尚有赵宋权戚陈氏和宋室余部建立的南陈,是为心腹大患。北伐还是南渡,成了大清皇帝的心病。直到太宗杨诺继位,一改先皇之政,迎赫连错纳之女赫连哲哲为后,乃与赫连天哲结盟,一鼓作气南渡长江,覆灭南陈,统一中原,而渤海郡国亦趁势取了关中的青州、绛州之地,国力日盛。赫连天哲薨后,便是渤海郡国史上赫赫有名的云太后执政的三十年,这位云太后百里追云生性残酷好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位期间发明了酷刑无数,在渤海掀起几度腥风血雨,却也南下攫取了燕云十六州的大片膏腴之地,将渤海郡国的版图扩大了一倍有余。
然而,物壮则老。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渤海郡国以赫赫武功建国,最终也是败于战火硝烟之中。百里追云穷兵黩武,到了她曾孙赫连勃勃手里,渤海郡国已经外强中干,连年的战火使国力日渐亏空,但赫连勃勃却依然厉兵秣马,意欲南下屠戮,称霸中原,以酬祖宗宏愿。可惜此时的大清已经不复建国初期的民生凋敝,几代的休养生息使大清的兵力今非昔比,而欧阳长雄更是大清百年风云之中,能与开国名将素王公孙敬、武侯刘向天、神威大将军叶栉风之辈齐名的天纵之才,其功勋足以铭刻在凌云阁上,受后人膜拜。在他与渤海人交战的几十场大小战役中,败者几乎寥寥,欧阳长雄所率领的军队一点一点瓦解着渤海人的防守,将大清曾今失去的土地一寸一寸夺取回来,最终,终于将渤海诸部赶出了白山之阴,渤海郡国随之土崩瓦解。
狡兔死,而走狗烹。欧阳长雄毕生致力于收复燕云十六州,然而未曾料到的是,渤海覆灭之日,亦是他踏上死路的肇始。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来自帝王的猜忌,敲响了他的丧钟。一个在北疆享有极大威望的边将,并且同时拥有着江南四族族长身份的钦封神威大将军,对杨真真而言,无异于钉在皇座上的一枚钢铁,叫她寝食难安。为了除掉欧阳长雄,杨真真当年颇费了一番苦心,一代名将的陨落,却使朝廷更加忌惮江南武林的势力。十余年来,杨真真在燕云十六州府设立通判,又令军队屯兵塞北,以固边防,可谓苦心孤诣,只是收效甚微,异族和藩镇这两股此消彼长的势力,犹如两柄利剑时刻悬在杨真真的头上。
渤海郡国灭后,漠北各族陷入了长期的混战之中,小的部族或崛起,或陨灭,大的部族或分裂,或兼并,边庭战事不绝,血流如海。新兴壮大的如九黎部族,其中以冰川一族为著,当然,赫连旧部依然是漠北最为强大的部族。赫连勃勃的几个儿子和赫连宗室各争势力,逐渐分为东西两屯,两屯又各分了数十个小部落,十数年来,争斗不断,却依然牢牢盘亘在北疆,偶尔骚扰一下边境,却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屠戮清人,抢夺财物,甚至掳来边地的百姓,充为奴隶。
何晏之和君嘉树便是被渤海人掳走做了俘虏,同行之中,还有锦州城外几个村落的村民,其中还有两人是君府的小厮。众人都被捆了双手,栓在马尾上,马一跑起来,便拖着俘虏一起跑。那些村民哪里是这些孔武有力的士兵的对手,只见数马奔腾,被掳的百姓就被拖倒在地,几步跑下来就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时间哀声四起,渤海人的马鞭却随之落下。有一个少年哭得惨了,马背上的大汉转过身就是一刀,将人头削落,烈马拖着一具无头的死尸在旷野上疾驰,场面极为骇人。
君嘉树吓得魂飞魄散,不住颤抖。他幸而同何晏之被绑在同一匹马上,何晏之用上臂拥紧了他,咬着牙跟着马跑,还不至于跌倒,手腕上却仍被磨出了一道道勒痕,鲜血淋漓,失去小指的残桩不住地抽痛着。何晏之无暇顾及自身,只是小声安慰着君嘉树:“莫要害怕,抓紧了我。”
如此被折磨到黄昏,众人被带到了雁蒙山北麓的一处地宫,一整天水米未进,大都已经饥饿难耐,走起路来都跌跌撞撞。这处地宫应该早年便修建好了,近期又刚刚重修过,石壁上还留有新凿的痕迹。一个军官模样的渤海人过来清点了一下人数,将两个伤重的俘虏拖了出来。又上来两个士兵,举着刀斧,一刀一个,砍死之后便扔在了地宫一侧的深沟之中。君嘉树朝那里望了一眼,只见那沟壑有数丈之深,乃是一处天然的断崖,望去便可见零零星星的森然白骨,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渤海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何晏之小声问着君嘉树:“你可听得懂田蒙在说些什么?”
君嘉树摇了摇头,突然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爹早年同渤海人做过生意,倒是懂渤海话。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也只听得懂简单的几句话。”他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淌,“我爹说过渤海人狼子野心,我们不能在锦州久留,还说等来年就先送我和姊姊回君家旧籍。”
何晏之急忙抬起衣袖擦了擦君嘉树的眼泪,低声道:“别哭了,性命要紧,小心惹祸上身。”
身边有一个被俘的村民道:“你可是君家的小少爷?”他面露惊诧之色,“连君家都遭了殃么?”
君嘉树哪里认得下边村中的佃户,只是含着泪点了点头。那村民又道:“他们以前只是杀杀老百姓,抢劫一些钱财和家畜,如今连富户也开始打劫了吗?”
何晏之道:“朝廷也不管吗?任由渤海人奴役边地的百姓?”
身边又有一个黑脸的汉子冷哼了一声:“锦州那群贪生怕死的狗贼,哪里会管咱们的死活!只要渤海人不大举入侵,他们便继续寻欢作乐,死几个百姓又何妨?要是……”他咬着牙低语,声音之中却是无限的悲凉,“要是当年欧阳将军还在世,哪里会让这些胡虏如此猖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214。奴役()
听到诸人谈起欧阳长雄; 何晏之不觉有些动容。在他自小的记忆之中,欧阳长雄就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他在戏班之中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 唱得最多的戏便是那出欧阳长雄血战叶赫城的定燕山,那也是他最为擅长的一出戏文。他扮演的欧阳长雄扮相英俊; 俊才丰神; 每每出演; 台下的观者总是掌声雷动; 而后更是哭声四起。欧阳长雄在大清子民之中的威望无可代替,有如神祗; 尤其是在燕云一带; 多建有欧阳长雄的神庙,香火鼎盛。民间甚至传闻; 只要虔诚供奉欧阳长雄的铸像; 便可以躲过渤海人的攻击和屠戮; 消灾解难; 化险为夷。
何晏之曾一度认为; 是自己演了那么多场的定燕山; 扮了十余年的欧阳长雄; 所以才感动了上苍,才让他遇到了欧阳长雄的后人; 甚至结下了不解之缘。欧阳长雄是他心目中遥不可及的英雄; 是无可比拟的天神般的神圣存在; 杨琼则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犹如九阳宫中那轮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而自己,不过是擎云山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颗尘埃。
自他记事起,便是在江湖上漂泊流浪,居无定所,他走街串巷,以行乞度日,路人能施舍他一口余粮已属不易。大约在五六岁的光景,他被一个老乞丐收留,那老头儿本是个泼皮破落户儿,专门捡了几个流落街头的孩童,教唆他们行窃偷盗,每日里却只供给这些孩子一个窝头。
那段日子里,何晏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偷不到东西还要遭到老头的毒打。在一次行窃中,几个孩子失了手,那些年纪大的一哄而散,又瘦又小的何晏之却被失主逮住,受了一顿拳脚。路人们多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多起哄,要将这小贼骨头砍了手脚示众,倒是失主下不去手,便将他捆了仍在冰窟之中。年幼的何晏之在冰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他才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酷刑之下早丢了半条性命,等那老乞丐找来,已经是全身冰凉,奄奄一息。老头儿见他已经成了一个无用的拖累,便将他偷偷扔到了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幸而那日有一个戏班经过,那班主刚赚了些钱,心情正好,便找大夫给他抓了一副药,也是何晏之命不该绝,竟渐渐好转起来。班主见他虽然瘦弱,但唇红齿白,相貌姣好,嗓音甜美,将来兴许是块唱戏的料子,便收留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名字叫晏之,随着班主姓何,平日里就让他给班里的一些角儿洗洗衣服跑跑腿,半是做工半是学徒,虽然也少不了打骂,但何晏之心里却甚为感激,一心一意地跟随者戏班,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