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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心里却甚为感激,一心一意地跟随者戏班,以报答班主的救命之恩。
算来何晏之这一生还未曾有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若要深究起来,倒是随着杨琼在擎云山上那大半年才真正是神仙般的快活岁月。锦衣玉食不必说,还有佳人相伴,杨琼虽然阴晴不定,但是在床笫之间待他却是百般的温柔,千般的缠绵,好不叫人陶醉。在遇到杨琼之前,何晏之从未尝过个中滋味,但这等情爱之事,一旦沾染,便叫人食髓知味,更何况还是杨琼那样的妙人。那些日子里,何晏之明知道自己不过是某人的一个影子,也宁愿装聋作哑,装作不知内情,图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然而,黄粱美梦终究有醒来的一天,半年的岁月,弹指一瞬,亦不过是梦一场。自下山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何晏之措手不及,命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不断前行,何晏之觉得自己渐渐被打回了原型,曾经在九阳宫中被镀上的光辉正一点一点消磨殆尽,褪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他不过还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寄生于浮游,而不知归途,只能随波逐流。他想起当日萧北游挖苦自己的话:“穿上龙袍也不像是太子!”就算杨琼教会了他绝顶剑术又如何?他依旧只是当年的乞儿,莫说是扶危济困,就连自救亦是做不到。
就如同此刻,他被渤海人掳来这个山腹中的地宫中,那些士兵知道他会些功夫,便用铁索链住了他的双腿。他们一共二十七个人,其中有两人意图反抗,被立即枭了首,尸身扔下断崖。何晏之听到乌鸦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山谷中,这里仿佛已经成为了喜食腐肉的鸟类的天堂。还剩下的二十五人被锁在一条长长的链条之上,驱赶到通往地宫的深邃的甬/道中。
原来是那些渤海人觉得这条甬/道太过狭窄,便找来一些俘虏继续开凿。地宫之中原来还剩有一些俘虏,却个个形销骨立,神情恍惚,行动迟缓,显然已经被敲骨吸髓压榨得还剩下一口活气了。何晏之不由地恍然大悟,那些山洞口的尸体,大约就是为了修筑这间地宫而死去的奴隶们。渤海人本就人丁不足,便专门掳了边疆的大清百姓来充当壮丁,当做牛马一般驱使。想到此节,何晏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心里面明白,进了这个地宫,再要想活着出去,只怕是事比登天!
幼年的苦难仿佛是一个轮回,时光正在重现,何晏之曾经为了一个馒头苦苦挣扎,此刻又开始陷入了当时那种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困顿之中。渤海人供给他们每日的干粮只是一个小小的黑馍馍,却命令他们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开凿石壁,稍有不顺,皮鞭便会挥下,若有反抗,则必然当场毙命。死亡,成了最司空见惯的事。每天都有人在死去,被拖走,被抛尸,被销毁,然后,又会有新的奴隶被掳来,被逼迫着投身到无休无止的劳役中去。
君嘉树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本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如何受到了这样非/人的劳役,他饥饿难耐,整个人都瘦削了下来,皮包着骨,连两颊也深陷了下来。他还是少年,那一个小小的馍馍完全满足不了他,何晏之心中不忍,便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他吃。君嘉树道:“杨大哥,你怎么办呢?”
何晏之笑道:“无妨。我习惯了。”他补充道,“我幼年时常常一整天没有一口饭吃,后来,自然而然地便不需要太多的食物了。”
君嘉树含着泪咽着味同嚼蜡的馍馍,低声道:“大哥,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何晏之笑着宽慰道:“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
君嘉树的眼泪扑簌而下。不远处的渤海士兵已经拿着皮鞭走了过来,一边胡乱挥舞着长鞭,一边用中原的话喊道:“开工!开工!”他一眼看到磨磨蹭蹭的君嘉树,便随手挥下一鞭,咒骂道,“小子!偷什么懒!找死啊!”
那一鞭挥得君嘉树皮开肉绽,鲜血登时冒了出来,何晏之一把将他护在怀里,背过身去,生生受了那士兵接下来的四五鞭。这番鞭笞之下,何晏之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背后火烧火燎的痛,几乎不能呼吸。那士兵见了血却更加暴戾,抬起脚对准何晏之的后腰又是狠狠一脚,何晏之被踢翻在地,终于没忍住,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君嘉树哭着喊了一声“大哥”。何晏之勉力扶着墙,缓缓站起了身,摇了摇头:“莫担心,我无妨。”他深知此刻若是倒下,等待他的便是被一刀断头扔下断崖,便拉过君嘉树的手,踉跄着走到石壁边,默默开始埋头劳作,脚上的铁链发出拖沓的声音,何晏之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斧锤,一边却是不断地盘算着,如何才能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地宫。
何晏之看了看身侧的君嘉树,想到自己若是殊死一搏,说不定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一线机会可以冲出洞口的重重看守。只是,要想带着君嘉树冲出去,却是绝无可能……他的动作一滞,锤子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鲜血冒了出来。君嘉树握住他的手,道:“大哥,你流血了。”
何晏之一皱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心中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霎时,闪过无数个念头。
君嘉树却道:“我娘教过我一个办法可以止血的。”说着,竟将何晏之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仔细吮/吸起来。
刹那间,何晏之浑身一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头脑里嗡嗡作响。君嘉树吮/吸了一会儿,便放开了何晏之的手,道:“我小时候我娘便是这样替我止血的……”他想起母亲,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咬着唇,拼命忍住眼泪。他又看着何晏之左手掌上只剩下半截的小指,讷讷道:“大哥,你的手指怎么会断了半截?”
何晏之淡淡道:“不小心出了意外。”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君嘉树的头,想到这少年数日之间遭逢剧变,先是姊姊自尽,接着又是全家遭遇屠戮,父母皆亡,身世飘零,竟如他一般可怜,不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他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地低低说道:“放心,嘉树,无论如何,大哥一定会同你在一起,同甘苦,共进退。”
215。歌谣()
非人的劳役永无休止; 随着山间隧道的渐渐完工,那些渤海人又命令何晏之诸人在石壁的间隙雕刻花纹。渤海人所提供的工具极为简陋; 但却要求这些俘虏必须攀爬到石壁的顶端; 雕刻出各种繁复的图案。那是一些古老的图腾,何晏之每凿一下; 心中总是翻腾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些图腾与他而言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仿佛曾经在梦境中出现过; 和一些遥远而凌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正一点一点唤醒着他的灵魂。
何晏之想起沈碧秋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起过两人的身世; 他最初只是抵触; 随着世事的推移,又渐渐开始有些半信半疑; 但是; 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无法认同自己的出身。他在中原生活了二十余年; 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有一半渤海人的血统; 他一直不肯认沈碧秋为兄; 亦是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赫连勃勃和杨青青的儿子; 那是两个对他而言极其遥远而飘渺的人物; 仿佛是天上的星辰,只是隔着无尽的长空眺望; 却无法产生一丝情感的共鸣——那些血泪灌注的恩怨情仇; 甚至家仇国恨; 与他而言; 都像是突如其来而且莫名其妙的枷锁,他从未得到过爱,更无法滋生出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避。就像此时此刻,他心中所念所想的,依然是想方设法逃离此地,彻底斩断与渤海的关系。
山中无岁月,洞中更无日夜,这一日,众人依旧不停劳作,几人正趴在木梯子上凿壁,山谷间的溪水缓缓流下,地上都是一滩又一滩的水。突然,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的梯子微微摇晃起来,那汉子心中害怕,便紧紧趴在木梯上,谁知重心不稳,地上又打滑,那梯子晃了几晃,便直直倒了下来。
事发突然,旁边就是悬崖,眼见着此人便要坠入黢黑的深渊之中,众人霎时都愣在了当场,何晏之却飞身跃起,纵身去拉那个汉子,可惜他的脚上锁着铁链,行动便迟缓了一步,只抓住了那汉子的脚踝,对方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了崖壁之间。何晏之只觉得脚踝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能咬着牙喊道:“快!大伙儿一起拖住他!”
君嘉树闻言飞奔而来帮忙,周围劳作的众人也纷纷放下刀斧围了上来,一起齐心协力,将那个汉子从崖壁间拉了上来。那人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地瘫在地上,抬头见了何晏之,便抱住何晏之的腿不住叩首,道:“救命恩人哪!大恩大德哪!”
众人正在说话,一个渤海人手里拿着皮鞭走了过来,随手就是两鞭,大声呵斥道:“你们在作甚么!想造反吗!”他看着地上的中年汉子一看,厉声道,“你趴在地上干什么!”说罢,对着那人的胸口就是一脚,手中的皮鞭随之狠狠挥下,刚挥了两鞭,那士兵只觉得手腕一沉,转过头却见何晏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觉大怒道,“放肆!你不想活了吗!”
然而,何晏之却并没有放手。那渤海士兵见此人身材高挑,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不减英气勃勃,尤其是眉宇间有股凛然之气,不觉心中暗暗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一双鹰隼般深邃的眼睛,目光凌厉,只见他抿着唇,淡淡道:“长官,他刚才受了伤,从梯子上摔下来,不是故意偷懒。”言毕,缓缓放开了手。
那渤海士兵哼了一声,道:“没有最好,这次便饶了你们。”他指了指周围的众人,“还不赶快干活?若是再看到你们聚在一起,便叫你们今晚就喂了山里的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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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的士兵走了,俘虏们又开始继续干活。君嘉树慢慢靠近何晏之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杨大哥,你可真正吓死我了。”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又道,“那些渤海人杀人不眨眼的,你刚才实在是危险。”
何晏之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蹒跚着仍在凿壁的中年人,低声道:“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那几鞭再打下去,他只怕是活不成了。”他一边不停手中的刀斧,一边又道,“那些渤海人现在不会随便杀咱们了。”
君嘉树不解:“为何?”
何晏之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都没有新的俘虏被抓来了,渤海人也没有随随便便就把咱们中的人扔下山崖了。”
君嘉树点了点头:“是了,大概是他们怕苦力不足,完不了工罢。”
何晏之微微皱眉:“而且,咱们这些人,不多不少,一直都是十八个人。”
君嘉树一愣:“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十八个人?”
何晏之摇了摇头,他突然之间感到头很痛,有些东西就在脑海之中,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朦朦胧胧的,好像一团光与影,全都是模糊而破碎的世界。
他似乎听到记忆深处有人在唱歌谣,所唱的语言是陌生的,但是同那些渤海人说的话却极为相似,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能听懂那歌谣:“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呼伦山呦喂,四万万八千岁呦喂,草原上的勇士呦喂,拿起你的弓箭呦喂,十八只雄鹰紧紧跟随哟喂哟喂……”
何晏之的手一顿,胸口有些发闷,有那样一瞬间,他特别想见沈碧秋,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血脉相连的意义,他想问问沈碧秋,是否有过类似的记忆,是否有过他此刻的彷徨,是否迷失在回忆和现实之中无法自拔。
君嘉树在一旁道:“杨大哥,你怎么了?”他伸手拉住何晏之的手,“杨大哥,你小心别弄伤了手。”
何晏之回头看着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那些士兵最提防咱们许多人聚在一起了,你可想过为什么?”
君嘉树贴着墙,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说:“是怕咱们造反么?”
何晏之不语,唇角却微微一弯。这些日子来,君嘉树仿佛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家族的剧变,家人的惨死,让这个曾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下子蜕变成为早熟的少年,亦可谓是“艰难困苦、玉汝以成”。何晏之又道:“这几日,看着咱们的人少了许多。”
君嘉树清澈的眼睛眨了一眨,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大哥,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何晏之抿着唇,一下一下凿着石壁,用撞击的响声掩盖着自己的声音:“我们有十八个人,现在看着洞口的只有五个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216。陵寝()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隧道间的壁画逐渐完工; 何晏之的内心亦一天天沉重起来。在这山谷间的洞穴之中; 他们这一群苦役犹如蝼蚁; 终朝不见天日;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