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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里,沈慧茹坐在主位,正用小火炉温着一壶酒,不远处的花圃里盛开着大多大多的山茶,酒的芬芳衬着山茶的艳丽,此情此景书画难描。几名嫔妃围坐在她身侧,一边徐徐啜饮,一边言笑晏晏。她不言不语,只双目微合浅浅而笑,似心静如水,又似人淡如菊,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旁人愈艳便衬托出她愈雅,旁人愈闹便衬托出她愈静,这是以往的周武帝最爱的味道。但如今再见这样的沈慧茹,他只觉木然,因为他知道,这幅与世无争的模样完全是她的伪装。既然学识才能不输男子,心机手段又怎会逊于女人?以前是他有眼无珠,自欺欺人了!
在周武帝思绪飘飞时,常喜已经快步上前给沈慧茹行了个礼,毕恭毕敬的说道,“奴才见过良妃娘娘,皇上召娘娘御书房伴驾,还请娘娘移步。”
看见大总管如此卑微的态度,一旁的几名嫔妃眸色微闪。沈慧茹似毫无所觉,慵懒的睁开双目,抬手道,“那便走吧。”
常喜躬身引路,几名嫔妃品级皆在沈慧茹之下,连忙站起来屈膝行礼,口里齐道,“恭送娘娘!”
“哟!这不是德妃娘娘的狗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一名嫔妃抬头,乍然看见不远处的小奶狗,惊呼道。
“娘娘小心,奴才帮您把这小畜生处理了。”因为良妃被这只狗挠过,又瞥见良妃眼里一闪而逝的冷光,常喜立马卖好,快步上前亲自捉住阿宝,提溜着他颈上的毛皮就要远远把他扔掉。
该死的奴才!你怎敢?周武帝只怔楞了一瞬就被常喜抓住,颈上疼痛难忍,心里怒火中烧,转头狠狠咬住常喜的手腕。
常喜痛叫一声,心中不免发狠,将他扔在地上便一脚踹去。这一下用了全力,直将阿宝小小的身子踢出几丈远,噗通一声落入了凉亭旁的荷花池里。
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冰凉的水就争先恐后的灌入口鼻,灭顶的恐惧袭上心头,周武帝奋力挣扎起来,在水里浮浮沉沉,哀哀呼叫。
“这小东西看着挺可怜的,还是救他一救吧?”年纪最小的一名嫔妃忍不住开口求情,众人都转头朝良妃看去,水里的阿宝也将希冀的视线投向她。
“宠物就该有宠物的本分,忘了自己的本分可不是自寻死路么?他扑腾的样子挺有趣儿的!死了还能取悦于本宫,他也算死得其所。”良妃弹了弹指上金灿灿的甲套,语气冰冷渗人。
心知她话里有话,众妃俱都低下头,暗暗发憷。
常喜谄媚一笑,躬身附和道,“娘娘说得是。皇上已经在等着了,娘娘请。”
良妃瞥了眼水里苦苦挣扎,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的阿宝,愉悦的勾唇,施施然的离开了。待她走得远了,几名嫔妃也不敢搭救快要沉底的阿宝,脸色苍白的散开。
等人都走光了,在水里毫无章法挣扎的周武帝忽然平静下来,四爪轻刨,徐徐向岸边游去。狗天生就会游泳,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他很快就找到了凫水的要诀。但良妃眼里森冷的杀意和恨意让他果断选择了做戏。事实证明,他若不做戏,良妃今日必定不会善摆甘休,待他爬上岸,说不定还会叫宫人一竿子把他打下去,直到他溺死为止。
对一只小狗,她哪儿来那么大的仇恨?唯一的解释便是转嫁,她将对桑榆的仇恨转嫁到了自己身上。而常喜,本来应该忠于自己的常喜却对她毕恭毕敬,唯她马首是瞻,恐怕早已被她收拢了。
哼,沈慧茹,你做得很好!但愿届时你能够承受住朕的怒火!狼狈的爬上岸,周武帝眼里弥漫着森然的冷意。
16大难2()
抖去身上的水珠,周武帝强忍着腹部的剧痛,慢慢往碧霄宫方向走。如今看来,常喜也靠不住了,闫俊伟是自己的暗卫统领,世代只效忠于皇族,他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想要找到他堪比登天。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桑榆朕的真实身份?
周武帝低头看看自己湿漉漉,沾满泥灰的前爪,暂时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自己在桑榆心里的形象本就非常不堪了,如今再用这幅模样出现在她面前……他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他舍不得桑榆的绚烂笑容,舍不得她的温暖怀抱,更舍不得她甜蜜的亲吻。如果知道阿宝是自己,她必定会竖起厚厚的心防,再也难以靠近。
周武帝失魂落魄,不经意间走岔了路,拐进了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地方。此时正逢下学,皇子公主带着他们的伴读,三三两两往各自的寝殿走去。
“哟,这丑东西究竟是什么?”二皇子的伴读指着小径转角处的周武帝惊声问道。
贵宾犬身量本就小,一身毛皮因沾了水紧紧黏在身上,一路走来又蒙了许多泥灰,打眼看去竟分辨不出原形,着实丑陋到了极点。
“这是狗还是大老鼠?”三公主扯着自己同胞兄长的衣摆,好奇的问。
“管他是什么,快将他赶走!省得污了本皇子的眼!”二皇子皱眉,对身边的侍从和伴读们命令道。
他如今是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出身又最为贵重,多得是想巴结他的人。听见他发话,几名侍从连忙上前驱赶这丑不拉几的小东西,还有一名伴读相当机变,从小径旁的花圃里捡了块石子大力朝丑东西掷去。
周武帝本就被踢成了内伤,无力躲闪,还未挪步就又被石子砸到了脊背,立时翻到在地,闷哼不已。他哼哼唧唧的哀鸣仿似取悦了二皇子,二皇子眼睛一亮,也捡起一枚石子,对上前围堵丑东西的侍从呵道,“不用赶他走了,都让开,别挡了本皇子的视线!”
一枚石子以极大的力道砸到周武帝脚边,令他从剧痛中抽离出来,只听二皇子冷声道,“丑东西快跑呀!不跑本皇子就砸死你!”话落,二皇子身边的伴读已捡了一枚圆溜溜的石子递进他手心。
不跑也是被砸,跑也是被砸,还是跑吧!运气好还能捡条命!周武帝无心再想其他,立即翻身往反方向跑去。
几名伴读早已包抄过去,手里拿着石子将他往二皇子的方向驱赶。二皇子要玩,他们就得保证二皇子玩尽兴了。周武帝不得不调头,往二皇子的方向跑。二皇子哈哈大笑,不停对准他投掷石子,很多石子擦身而过,但更多的石子毫不留情的击打在他身上。
砰砰砰的闷响声不绝于耳,其间夹杂着皇子伴读们的哄笑,还有三公主,七公主冷眼旁观,拍手叫好。周武帝感觉自己的骨架都快散掉了,心更是沉入了万丈深渊。这就是他素日疼爱有加的孩子们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聪明伶俐,孝顺知礼,那稚嫩的面孔,恶意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孩子们手上,他得多可悲多可笑?下了黄泉都无脸面见古家的列祖列宗!周武帝咬牙,极力保持着清醒,奋力迈动早已麻木的四爪,左冲右突,从二皇子的□顺利逃出了重围。
迎面走来一名气质清冷,身材颀长的俊逸少年。看见少年,周武帝眼睛一亮,加快速度往他身边跑去。这是他的大皇子,性格最为温润,应该不会伤害他。大皇子是已逝的淑妃所生。淑妃是他平生第一个女人,自然感情最为特殊。但因为他当时年少无知,从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感情,让淑妃为后宫女人所妒,最终香消玉殒。从那以后,他就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让人轻易窥见。对于大皇子,他虽然疼爱,面上却丝毫不显,也因此,大皇子才能在没有母妃庇护的情况下顺利长大。
看见朝自己迎面跑来的小东西,大皇子愣了愣,又见后面紧追不舍的二皇子等人,他抿唇,立即转身换了一条道走。周武帝还想跟上,被大皇子身后的伴读一脚刨开。这一脚很轻,仅是驱赶。
“走吧,因一只狗与二皇弟对上,不值。”大皇子见伴读面露怜惜,眉头不由深深皱起。他声音古井无波,丝毫没有少年人的活力。
“是!”伴读应诺,又用脚跟轻轻碰了周武帝一下,似是在催促他快些跑。
周武帝从大皇子的冷心冷情中回过神来时,二皇子已经追到了,一群人再次将他围住,石子如雨点般纷纷落下,直砸得他头破血流,身上没有一处完好。
又被一枚石子砸到脑门,周武帝呜咽一声倒下,大口大口喘着气,再也无力爬起。二皇子上前,狞笑着用脚尖去碾压他的尾巴,骨头卡擦卡擦碎裂的声音响起,周武帝四爪抽搐,几欲昏死。
“住手!”一道冰冷又清脆的声音响起,阻断了二皇子残忍的行为。
“四皇妹,我们玩我们的,关你何事?”二皇子还未开口,三公主已走上前,高声诘问。
来人是一名七八岁的女童,小小年纪便已出落的十分美丽,再加上一身奢华宫装,更添几分贵气和威仪。女童是皇后所出的四公主,周武帝唯一的嫡女,身份比之二皇子还要高出一头。因对皇后的愧疚,又因是女儿身,周武帝对她的宠爱向来不加掩饰,在这宫里,敢得罪她的人少之又少。
“连只弱小的动物都要杀害,且还是惨无人道的群剿虐杀,这种行为不觉得太过卑下无能了吗?二皇兄的所作所为,何曾有半点身为储君的胸襟气度?再者,这狗不是普通的狗,是德妃娘娘的爱宠。此事若借由德妃娘娘传入父皇耳中,恐会对二皇兄不利,请二皇兄三思。”四公主迈步上前,侃侃而谈。
二皇子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抬起脚,收了虐玩阿宝的心思,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抱起他,咱们走。”四公主垂眸,指着地下奄奄一息的小狗说道。
周武帝艰难的睁开眼,盯着四皇女稚嫩的小脸,心情起起落落,复杂难言。这个女儿果然不负他的精心教导,小小年纪已有如此胸襟气度,与桑榆竟有几分相像。而三公主与二皇子……想起先前惨无人道的虐打,周武帝心头涌出一股恶感。哪怕他们是自己的儿女,被如此对待以后,他也生不出丝毫喜爱之情了。再者,二皇子已虚岁十二,理应懂事了,却还以凌虐弱小动物为乐,可见其心智有多么卑弱,心性又是如何残暴,大周绝不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待自己回魂,定要叫李家彻底歇了这份心思。
四公主缓缓朝碧霄宫走去,看见不远处的宫门,她停步,指着路边的一处花坛说道,“把他扔进去吧。”
“公主,您不将小狗送回去吗?他伤成这样,随意丢在路边会死的。”年岁比四公主稍大一些的小宫女犹豫的开口。
“丢掉!”四公主平静的脸上忽而出现一抹厉色。周武帝睁大眼,对她的改变感到诧异。
小宫女不敢再犹豫,连忙将小狗轻轻放入花坛中。茂密的兰草立即将他小小的身影遮盖住了,走过路过,就算是细看也难以发现。
“公主……”小宫女眼含怜惜的朝花坛看去。
“走吧!他是德妃的狗,德妃与本公主有杀母之仇,本公主不亲手掐死他已算是仁慈!休要多言!”四公主语气冰冷,抬腿便走。
害死你母后的是朕,与桑榆无关!钰彤,你若要恨,也该是恨朕才对!周武帝心如刀割,既心疼女儿的丧母之痛,又心疼桑榆的无辜被累。都是朕的错!莫非让朕附在阿宝身上是上天对朕的惩罚?(你真相了!没错,是□神我的惩罚!)
心痛如绞,追悔莫及,周武帝止不住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听见小狗的悲鸣,四公主离去的步伐有片刻停顿。又迈出几步,她最终咬咬牙,对身边的小宫女冷声吩咐,“把他身边的兰草都拔掉,弄得显眼一点。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德妃能不能及时找到他了。”
“是!”小宫女欣然应诺,手脚麻利的将阿宝身边的兰草拔了个一干二净。如此,路过的宫人只要稍微仔细些便能发现。
周武帝松了口气,听着女儿逐渐远去的步伐,缓缓闭上了双眼。一滴,两滴,无数滴雨点浇淋在他身上,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令他飘忽的心神有片刻清醒。他忍着剧痛蜷缩起四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在脑海中勾描孟桑榆那张明艳非凡的笑脸。那笑容绚烂如朝阳,单单回味便能令他心中漾出层层暖意,僵冷的心也因这暖意又开始砰砰跳动。
桑榆,桑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这个名字,除了女人的脸,女人的笑,女人的亲吻和拥抱,周武帝再也想不起其它。
人在濒死的时候,想起的往往是最令他刻骨铭心的人和事。只可惜,这感悟来得有些晚!周武帝喟叹,头脑逐渐陷入混沌。恍惚中,他仿佛听见女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在耳边萦绕,声声焦急。因为这个幻觉,他满足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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