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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仲春自然知道当年他和鸿华真人的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对话,道:“师父问你想做什么,你说想卖春卷,亏你想得出来。”
“卖春卷有什么不好?”南乡子枕着手臂靠在了窗边对着谢仲春笑道,“春南的百姓不都还说真武大帝修道前是个卖草鞋的吗?人活在世上做什么都是修行,你学剑的修的就是剑道,那我卖春卷的修的就是春卷道了,说不定以后我还在山外开宗立派,那名字就叫做春卷宗,我收的弟子就叫做春卷宗门人,到时候我带着我的春卷宗弟子们还要去参加道门大会……”
谢仲春漠然打断他道:“那师父就被你给气死了。”
南乡子摇头呵笑道:“怎么会?师父是有大智慧之人,怎么会因为这些事生我的气。”
鸿华真人的确对南乡子很是宽纵,南乡子视玄武道规如无物三天两头跑下山,鸿华真人若是真的想要惩处他,也不会每次都轻轻放过,转头又让他跑下山去了。南乡子养出今日这副『性』子和鸿华真人的纵容脱不开关系,可另一方面,这师徒两人的那种相处中仿佛又有着一种旁人看不懂的默契,谢仲春莫名想到了北地佛宗的那个故事: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有迦叶破颜微笑。佛于是将所有的佛经与衣钵传给他。
其他弟子看不懂,于是也无法理解那份以心传心的默契,只觉得茫然困『惑』。谢仲春望着南乡子,终于道:“师父看重你,你不要令他失望。”
南乡子原本仰头看着窗外天上的明月,闻声回头看向谢仲春,他道:“师父看重每一个弟子。”
谢仲春没再说话,南乡子感觉看样子这回他是打算大发善心放自己一马了,他抬手喝了口酒,过了会儿,他又问道:“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觉得春卷宗很有意思吗?”
“不觉得。”谢仲春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那游方道士呢?”
谢仲春只是看着他,南乡子心领神会,没有再问。过了会儿,谢仲春看见南乡子又莫名其妙地低头笑了起来。
南乡子一个人喝多了,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隔壁桌的客人还在胡『乱』地唱歌,已经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了。谢仲春皱着眉看了南乡子很久,终于抬手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说世上的事情很是奇妙,很多年后,谢仲春才渐渐地开始理解了某些事情,他有一个师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天才剑修,梦想是当一个春卷宗的掌门,或者当一个游方算命的修士,自由自在走遍四海天下,到后来他真的当了一个掌门,命运的轨迹比这天上的星辰还要混『乱』无序,却又遵循着某种规律,作为卫道的代价,后来的少年终其一生没有再踏出过那几座山一步。
很多年后,谢仲春一直不理解南乡子为何唯独对邪修吕仙朝另眼相待,直到有一日,他看着那个老神在在坐在火炉边悠闲喝着茶训着小道童的玄武掌门,偶然间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你真的不觉得春卷宗很有意思吗?”
然后他忽然想起曾经有个少年啊逍遥又肆意,走过剑阁时玄武二十四剑雷鸣,十五梦游登天问道,九天采星揽月羡煞旁人。
番外二()
四百多年前。
玄武山上; 游手好闲的南乡子正穿过长廊往书阁走去,他师父鸿华真人近日新收了一个弟子,他正要过去看看,说白了还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点乐子; 毕竟这山中日子真是无聊至极啊。
说起鸿华真人新收的这弟子也是颇为神秘,之前谁也没见过,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 一上山就拜入了玄武掌门的门下,之后就一直在紫来峰闭门不出,难免令人心生好奇。南乡子前两日在紫来大殿见了那小师弟一面,瞧着才五六岁的样子; 生的很好看; 穿着身『乳』白『色』的道服跟在师父身旁,样子文文静静的。南乡子第一眼见到那小师弟的的时候相当意外,他原以为瞧这阵仗这新来的师弟又是一个少年天才剑修; 看样子脾气还有些古怪; 结果发现竟然是个这么点大的小孩。
南乡子来的路上碰到了几个师兄弟,大家一碰头,发现都是想趁着鸿华真今日人不在山上来见见那神秘的小师弟; 干脆就一起过来了。
南乡子早就打听过了,鸿华真人早上出门去乾阳峰; 留小师弟一个人在紫来峰的书阁里看书。南乡子伸手推开了窗; 果然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在书架前坐着; 夏日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了那小孩的身上; 南乡子朝他喊了一声,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窗户外站了许多人。
南乡子撑着窗户对着小孩笑道:“小师弟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师兄,前两日我们刚见过一面,就在紫来大殿。”
小孩显然是记得南乡子,点了下头。
师兄弟们都在打量那小孩,南乡子袖中的手微微动了下,庭院池子边的一小块鹅卵石飞入了他的手中,他抬手撑上窗棂时故意松开手,鹅卵石就从他袖中滚落出去,骨碌骨碌几声,一直停在了桌脚边,他叫道:“哎我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出去了,小师弟能帮我捡一下吗?”几个师兄弟自然看出来他做了什么,全都一边应声附和着他,一边观察着着那小孩的反应。
小孩看了他们一会儿,合上了道书,他起身走到了桌子边,弯下身找了找,他伸出手把那块鹅卵石拾起来,然后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把鹅卵石递了过去。
师兄弟们都在打量着伸手过来的小孩,南乡子从他手中拿过鹅卵石,道:“多谢小师弟了,不要小看这块石头,这石头可是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师父送给我的,很是重要,差一点就丢了不是。对了,昨日听师父说,小师弟你是叫李……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李道玄。”
南乡子低下头轻声道:“李道玄啊,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书是不是很闷啊?这屋子里又热,你想不想出去玩啊?”
李道玄摇了下头。
南乡子想了下,道:“早上师父走之前和我说,让我带你出门,我们聊聊天,认识一下。”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道:“师父说让我在殿中看书。”
南乡子与师兄弟们对视了一眼,对着他道:“我们是你的师兄,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南乡子又道,“前两日在大殿见面的时候,师父说让我多照顾你一些,你也听见了是不是,我今日这不是特意过来找你了,你怎么还不信我?”
李道玄没有出声,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抬头又看了眼南乡子,少年南乡子的眼神真诚无比,仿佛李道玄说一句“不相信”他就会立刻伤透了心。李道玄明显是顿了下,终于他转身往殿外走,伸手拉开了门。他刚一转身,南乡子立刻换了表情看向师兄弟们,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全都看向那小孩的背影,也不知是谁说了声“这孩子好乖啊”,南乡子提醒道:“出来了。”
和李道玄的交谈中,南乡子得知这小师弟原是东临天水人,之前一直生活在天水的道观中,后来被鸿华真人收为弟子,别的倒是也没什么了,这和师兄弟们一开始想象的不太一样。
南乡子显然很喜欢这个好骗的小师弟,从那之后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就过来找他聊天,一来二去的,南乡子与这新来的小师弟熟悉了。南乡子很快发现这小师弟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愣头愣脑的,不怎么会说话,瞧着表情冷冷的,但其实心地善良又单纯,加之年纪小还带着些小孩子的稚气,说话做事莫名可爱,他师父也不知道上哪里收了这么个孩子当徒弟。
等李道玄在山上待了两三个月的时候,他和山上的师兄弟们全都熟悉了,紫来峰有好些年没有过这么小的孩子,师兄们都很喜欢他,连一向对师弟严厉的谢仲春和他说话时声音也不自觉会放轻一些,师父们更是不用提了。南乡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几位师父每次和李道玄说话的时候都会格外的温柔认真,要知道很少有人会这么认真地去听一个孩子说了些什么。
紫来峰的弟子们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师弟除了『性』格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闲来无事的南乡子教了他御水术。那时李道玄上山已经有些日子了,奇怪的是鸿华真人并没有让他去书院,也没有教他道术,只是让他留在紫来大殿中每日看书。
那一天,南乡子在庭院中遇到了李道玄,他难得见这小师弟不是在屋子里待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李道玄站在庭院中一株濒临枯死的百香松下,今年的夏日酷暑难耐,久久没有下雨,山中好几处潭水已经干涸,李道玄眼前这株百香松极为庞然,龙蛇似的树根盘旋了大半个长廊,高的看不见顶稍,这是一株数千年的老树,在黄祖的那个年代它就已经在这片山林中盘踞称王,如今在这个盛夏它终于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李道玄的年纪太小,他还不能理解一株树也会老死,或者说他还不能理解这种死亡的方式,他以为这株树是因为干旱缺水而奄奄一息,他从后山的深潭中打了水回来,浇在那些干裂的树根上,南乡子见这孩子不声不响地浇了一整天的水,他走了上去,教了他一个御水术。后院池中的水漂浮而起,落在了那株百香松身上,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场雨,有一些落在了李道玄的脸庞上。
南乡子注意到他用道术的时候,李道玄一直在看着他,南乡子便让他也试试。李道玄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终于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说实话南乡子心中也有些好奇这小师弟的天赋如何,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有什么变化,他转念想了想,觉得这也很正常,御水术已经称得上是高阶道术,即便是最天赋异禀的修士也不可能一遍学会,何况这孩子年纪太小了些。果然李道玄很快睁开了眼,什么也没有发生。
南乡子怕他失望,安慰了他两句,说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他正说着话,忽然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有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他莫名没说话,忽然,他猛地抬头起往天上看了一眼。
东临海水壁立而起,九挂巨大的瀑布冲上了天幕,如银『色』丝带一般的天河缓缓地流动着,地下深处的泉水全都喷涌了出来。
瓢泼暴雨飞『射』直下,落在了两人的身上,天地间溅起无数爆裂的水光。
在南乡子还完全愣着的时候,李道玄伸出手去抚『摸』那株濒临枯死的百香松的树干,他微微仰起了脸,磅礴的金仙灵力突然横溢而出,纵横交错的枯枝上抽出了无数的新芽,又开出了『乳』白『色』的花,转瞬间花谢了落在地上,树叶在雨中凋零,最后是冬日枯败的模样,一瞬一季,一刹那间就是一生,数千年来的花开花落全在那一刻,那株百香松在短暂的焕然新生后很快无法控制地衰败下去直至彻底枯死,再没有了一丝生机,李道玄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困『惑』,当最后一片树叶缓缓飘落在地的时候,两个人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
南乡子回头看去,鸿华真人站在暴雨中望着他们师兄弟两人。鸿华真人倒是没有责备这两个人一个真的敢教一个真的敢学,他只是从地上拾起了那片树叶放在了李道玄的手中,对着他道:“花开花落自有时。”
一旁的南乡子此时此刻才终于像是恍然明白过来,他看了眼自己的师父,又看向抓着片树叶不知道想些什么的李道玄,耳边是盛夏暴雨不停冲刷着林木的声音。
自从意外得知了这小师弟竟然是天生金仙还生来能通四时后,南乡子看李道玄的眼神大不一样了。他活这么久还没有见过道门金仙,真的说起来这谁也没见过啊,他又开始三天两头去找李道玄,每次都哄李道玄着去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让哄骗他大晚上去后山改时令,鸿华真人和李道玄说了许多次,可这孩子年纪小,心肠又软,回回南乡子多说两句,又被他哄过去了。
鸿华真人对南乡子的『性』格还是颇为了解的,狡猾又阴险,责罚从来没有用,一物降一物,他把大徒弟谢仲春找了过来,这招果然有奇效,谢仲春出现后,南乡子很是消停了一阵日子,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这新鲜劲终于过了,他渐渐地意识到这道门金仙原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
这一日,南乡子躺在树荫下的藤条上仰头看着树缝中的天空,夏乏的午后,人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他正要无聊地睡过去,有脚步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回头透过树藤的缝隙看见了正好从这里走过去的李道玄,他开口喊了他一声,李道玄停下脚步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