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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的李道玄常常令吕仙朝联想到长白那尊真武道像,没有七情六欲; 也没有喜怒哀乐; 只有一册又一册硬邦邦的道典传说; 真的很硬。
吕仙朝记得,当年玄武百字碑前,李道玄废了孟长青右手,他及时赶到将孟长青带回了太白鬼城。那时候孟长青与玄武已经是恩断义绝了,双方刀兵相见,孟长青被怒极的李道玄一剑震出去,手当场就废了。他把人带回来后,说治治试试,结果孟长青一声不吭地把右手捏碎了。他当时看的火大,打心底看不起孟长青那副蔫头巴脑的样子,又不好再骂个半死不活的人,一出门正好撞见在太白鬼城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李道玄,他略一思索,化作了孟长青的样子,将人引入了绣楼。
他那时心里其实也不踏实,毕竟李道玄名头摆在那里。只是他又想着,孟长青到底对他有恩,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李道玄一只手,便是还了孟长青的恩,从此也就不欠谁的。他原以为李道玄这么个道门第一人,名头这么响,总该有场恶战,却没想到李道玄也不过如此,连他的一招都没接下来,后来李道玄看破了他的障眼法,竟然直接回头走了。自那次之后,吕仙朝一直揣测这人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毕竟随便换个身份高些的修士都绝不至于这么窝囊。
吕仙朝如今提这事,是想看看李道玄的反应,却没想到李道玄一点反应也没有。
吕仙朝看着他,笑道:“真人倒是看得开,难怪当年孟长青同我说起您,他说您是圣人呢。没想到圣人也有断袖的啊。”他说话时一直留意着李道玄的神『色』,心道这还真跟尊道像似的,连眼珠子都不动的,这怎么做到的?
下一刻,他就看见李道玄的眼珠子动了。
李道玄终于望了他一眼。
吕仙朝心道:“真不容易。”他忽然凑近了些,装模作样似的对着李道玄道,“真人,在我老家那边,断袖是种病,要用苦艾草混着草木灰一起服下去,还要拿热炭敷在背上,许多人便是用这法子治好了。”吕仙朝谎话张口便扯,他老家没这说法,不过这话当年确实有人说过,但不是他。他见李道玄仍是没反应,道:“真人,你倒是说句话啊,瞧不上我怎么的?”
吕仙朝本来就是奔着挑衅来的,一字一句都摆明了要挑事儿,视线打着转在李道玄的身上刮。
李道玄年轻时也并非没有与人切磋过,甚至因为一群师兄弟到处招事,他可以说是三天两头被推出来与人切磋,不过对方大多是几百岁的老修士,但凡遇上了,无论是邪修还是道门中人,所有人都很讲规矩。他第一次遇上吕仙朝这样的,说吕仙朝是无赖吧,这身修为连南乡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说他是宗师吧,这一身无赖气质又实在让人困『惑』。
李道玄原本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却不知道为何停在了原地,他问了一句,“长青经常与你提起我?”
吕仙朝正因为看不出李道玄的虚实而盘算,此时听他和自己说话,还颇为意外,回道:“是啊。”他忽然挑了下眉道,转了语气道,“说你为人无趣至极,什么闲事都管。不过后来他就再也不提了。就当年你废了他一只手那事,你记得吧?他可记恨你呢!”
吕仙朝状似不经意地说着话,视线在李道玄脸上打着转,忽然手中一道风雷就冲过去了。
李道玄不知为何没躲,甚至连金仙灵力都没散出来,直到风雷『逼』到了眼前,他忽然反应过来,抬手挡了下,直接划出了一道血痕。
吕仙朝诧异地看着李道玄,他先出的手,结果真的得手了反倒有些没料到的意思。
李道玄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上的伤,又望向吕仙朝,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一双眼却是微微动了下,鲜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他看向吕仙朝。
吕仙朝顿时眯了眼,对着他笑了下,周身煞气一瞬间暴涨,衣摆却没抖动一下,下一刻,周身煞气扑杀而去,黑雾几乎凝成了形。
李道玄没动,雾气触及他的一瞬间忽然间流散开,在雨中翻腾如黑白山水。李道玄隔着那水墨画似的雾气望着吕仙朝,碧青『色』的袖带被冲的飘了起来。
吕仙朝的笑容不自觉地僵了下,下一刻便看见两道紫阳剑气贯冲而来。
风雷与剑气在天地间旋冲,雨水几乎成箭飞『射』出去,『射』出耀眼的光华来,若是放在人间,远远望去,还以为那是紫气东来的祥瑞。
吕仙朝抵着那剑气看了李道玄一会儿,周身的煞气渐渐浓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瞬间消散。他退了两步,站稳身形后,看着李道玄半晌道,“真人……深藏不『露』啊。”
一手足矣,虚实一看便知。
李道玄并未作声,紫阳剑气消弭在雨中,他站在山岗之上望着吕仙朝,隐约是有几分玄武大殿里供奉的道祖仙蕴。吕仙朝哑然半晌,忽然笑道,“既然真人不愿切磋,那我看便算了,我们改日再约,来日方长啊!”他自己顺着自己铺的台阶先下了,心中却仍是隐隐惊骇,再看着李道玄的视线也有些异样,见李道玄仍是望着自己,他笑了下,“得,给您让个路。”说着他没再挡着李道玄,给他把路让开了。
李道玄却没有动,他望着吕仙朝,忽然低声问道:“他怎么说的?”
吕仙朝听见李道玄开口说话,下意识背绷紧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接着上一茬孟长青买扇子那事说的。这一下子打散了他的气势,反应过来后愣了又笑,觉得李道玄这人真有意思,他也懒得继续编了,直接道:“我编的!没那事,孟长青那草包,被你废了只手,瞧你废的不彻底,自己还要再废一遍。我还记得没两天,他街上瞧见买扇子的,一看上头的字像你写的,蹲着看了半天,把所有都买了,我骂他有病啊,他也不说话,我对他说,醒醒,你们都断了师徒关系了,李道玄要杀你呢,他跟个聋子似的装没听见。”吕仙朝说着便不着调了,“那他对您可是死心塌地,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呢!”
吕仙朝估计是忍了孟长青那窝囊样子很久了,一开口便没有刹住,索『性』全说了。说完他看向李道玄,似乎想要看李道玄的反应,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笑了,“我早该那时就猜到……”他嘀咕了一句。
李道玄一直静静听着,直到听完了,他始终没说话。雨不知何时停了,风徐徐地吹过长林,他转身往外走。
放鹿天,刚入夜。
孟长青在屋子里收拾书架,他翻出了本书,看了会儿上面的潦草涂画,又放了回去。他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李道玄刚刚进屋,他正要出声喊师父,下一刻视线就在李道玄手上停住了。
孟长青低身蹲在李道玄面前,低头查看着上面的伤,不是什么重伤,只是划开了一道浅口子,他起身去拿『药』。『药』室山每个月都会将各种常备『药』送到玄武各个山头,放鹿天人少,孟长青在外时,这山只有李道玄一个人住,『药』室山弟子却仍是每月按时送『药』,也多亏他们守规矩,孟长青没手忙脚『乱』,他从『药』箱中把几瓶『药』拿出来。
他现在想抽吕仙朝。
李道玄望着帮他上『药』的孟长青,看了很久,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下他的头发,孟长青立刻抬头看向他,李道玄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
李道玄问他,“当年你用扇子作法器是因为上面的字?”孟长青自打出了玄武当了邪修,再没用过剑,也没用过道术,到哪儿都捏着柄纸扇。
孟长青一听就知道是吕仙朝同李道玄说了什么,迟疑了片刻,他点了下头,“嗯,扇面上仿的是您的《参合》。”
谢仲春重视文教,曾让李道玄为书院的弟子写一部道书,李道玄于是写了《参合》,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一时间满大街都是仿品,个个都说是自己的是真迹,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小辈们大多都知道《参合》,知道《参合》是李道玄写的的却寥寥无几,街上没人再卖这些了,孟长青看见那些扇子上的字心中震动,把东西买了下来。
孟长青当年买扇子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愿意真的与李道玄恩断义绝,他想的是,无论李道玄认不认他,李道玄永远是他唯一的师父,那扇子是个念想。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如今两人是这种关系,李道玄忽然说起来这事,孟长青第一反应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他从那些年就心思不正似的,他本来想解释,却又没了声音,有些事提起来就是惘然。
李道玄看了眼孟长青握着他的手,问道,“你的右手是如何痊愈的?”
孟长青已经猜到了是吕仙朝说了些什么,沉默片刻后道:“我用剑用习惯了,不动右手不习惯,后来出了些事,我觉得这样不成,自己想办法治了,早已好全了。”孟长青看着李道玄的神『色』,语气放缓了些,“师父,无论过去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心中从未怨过您,我真的从没有敢这样想过,我心中敬重您,如今仍是如此。”
大约是因为孟长青用了“敬重”这个词,李道玄看着他有些微怔,半晌才低声道:“敬重?”
孟长青点了下头,忽然低声道:“我小时候第一次见着您,我就在想,我想一辈子都跟着您。”孟长青望着李道玄,“那时您把我留在江平城,义母告诉我,您是道门圣人,要去降妖除魔,您还有好多重要的事要做,我那时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就去玄武山上找您,求您收我为弟子。”他停顿了下,“书上说世上有圣人,我没见过圣人,我一直觉得,您就是道门圣人。”
李道玄静静听着,听完了,他也没说话。
孟长青道:“您一直是我在世上最敬重的人。”
李道玄望了他许久,终于抬手『摸』了他的头发。那眼神有些温柔。
孟长青没了声音,望着李道玄,大约是吐『露』了心里话的缘故,孟长青开始克制不住地盯着李道玄看,烛光有些昏暗,李道玄看上去较平日里还要温和许多,没有一丝棱角,一双眼中的光真是柔和极了。这和孟长青的记忆并不相符,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虽然心善,但面上不怎么显『露』出来,许多人乍一眼看去,绝不会生出想要亲近他的心思。李道玄像是一尊供在烟火中的神仙道像,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但是如今的李道玄看上去很温和,圣人的眼神原来都是这样澄净柔和的。孟长青不由得就低声道:“师父,您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您,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只是望着李道玄。
李道玄见孟长青不说话了,开口问道:“什么?”
孟长青说着话,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了下,他忽然凑了过去,抬手按在极轻地吻住了李道玄,只觉得柔软极了,和昨夜的感觉一模一样。
李道玄怔住了,任由孟长青亲吻着他,过了会儿,他才抬手抚上孟长青的背。
孟长青几乎感觉不到背上那只手的存在。昨晚他就感觉到,李道玄可能并不太懂这些事,甚至不如他一个只翻过几本画册子的,至少绝对称不上熟练。他记得李道玄一直没怎么出声,手上的动作慢到透出一股认真意味,被亲到还会不自觉地愣一下,但那双眼真的能让人溺毙在里头,只要看上一眼,就再生不出抵抗的念头,只想跟着他走。
孟长青原本只是想触碰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去伸手拢一团柔和的光,却没想到渐渐地就失去了控制,他吻着李道玄,一点点用力,慢慢成了咬,直到他尝到了血腥味,他这才猛地回神,一下子松开了李道玄。李道玄没发话,他自己先懵了。他好像真的咬了李道玄,他是真的咬了下去。
李道玄望着他,没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
孟长青有些吓着了,嘴里的腥甜刺激得他有些脑子发懵,他跟李道玄说“您别动”,李道玄真的就没再动。他微微睁大了眼望着李道玄,手甚至还没收回来,依旧放在李道玄的脖颈上,他原以为李道玄会说他一句什么,至少会低声斥一句“胡闹”,可他惊魂不定地等了半天,李道玄什么话都没说,李道玄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在他僵硬地呼吸都断续起来的时候,终于极轻地笑了下。
那一笑,云淡风轻的,孟长青是真的看怔了。
紫来峰。
姜姚来山上找南乡子的弟子许长清。许长清按辈分算是他的师兄,在他刚入门时帮了他不少,当年许长清还帮他去找李岳阳借过镜子。这阵子姜姚回到玄武,和许长清又渐渐熟络起来,如今,他总算是步入了修行的门,还与其他师兄弟一起入了书院学道。
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