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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桌上也有一壶蜜花酒,邻桌的嫂子王茉杯中是果浆,她们两人不过凑数小抿几口。
崔小高很能喝呀,几位叔叔看样子是想使坏,叫他醉倒在醇厚的花雕酒下。沈砚瞧了几眼,钟意就坐在他下首,倒是滴酒不沾。
宴毕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去礼宾馆,沈砚看的分明,崔岑转身之前,似不经意望了她一眼。
幽深而澄亮,没有醉意,那目光叫她一瞬回到昨夜里,置身在他高大的投影下。
沈砚弯了弯唇角,他们之间还有约定,她没忘。
哥哥沈复一同送客,沈砚就护送王茉回屋去。
“阿砚,我早间已派人送信回去,”王茉如今还不显怀,却已有意无意将手搭在腹间扶着,“从武陵来回再快也需三五天,不急,有了消息我就遣人告诉你。”
也只能这样了,一想到江南纵横交织的河道,沈砚心里的不安就无法消除。
将人送到后,沈砚也不急着离开。王茉吩咐侍女上茶点,两人就坐着闲聊了,片刻后,沈砚将话儿拐到此来的目的上。
“前日嫂子也听见了,母亲说要将我嫁于川蜀,”沈砚蹙着眉,似有些忧愁道,“哎,那里真正山高水远,我怕是嫁去后再没机会回来看一眼哥哥嫂嫂了。”
其实王茉也有不解,川蜀之地因着天然地势,交通闭塞,许多人一辈子没出过川,不知外面岁月。有传言说蜀中很是富饶,那又如何,那里怎比得上繁花似锦的江南?小姑子看着是安淡『性』子,实则没吃过半点苦,真不知公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挑了那么个偏远地方。
但她身为儿媳是不会质疑沈闵之和李氏的,因而只笑着劝解道:“阿砚想哪儿去了,你既有路进川,自然也有路回娘家,谁又拦得我们郓州的女公子?”
沈砚听她话音就知王茉还不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急着说破:“那可是巫山和怒江呢,崇山峻岭百八十个弯弯,水流又是湍急多变,江心还藏着石礁和漩涡,我听说再老练的船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撑过怒江。哎,我若要学会撑船,还不知要个几年。”
第十一章 真实()
沈砚平日里觉得自己十分恣意,但往往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束手束脚,连句自在话都要再三想过。
此时她就不得不装出犹豫模样,似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学撑船什么的,自是玩笑话。不过我想着,将来中山王刘家未必喜欢我和郓州走动,加上交通不便,怕是我以后难得回来了。”
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果然有些好奇:“这是为何?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人情往来,阿砚是我们郓州出来的美人,那刘府上为何不叫你和娘家走动?”
沈砚神神秘秘向王茉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委屈道:“嫂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我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千顷良田,粮食堆满了几十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很是诧异,“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还想说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再想到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
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瞧,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咧,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见她已听进去了,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听了脸『色』一变,慢慢回过味来。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渡口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成了看人脸『色』的老徐娘,既保不了父母亲长也护不住自己。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是废棋。
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王茉眼皮轻跳,若有所思,便不再言语,只哀叹两声吃了盘子里一块桃米糕。又糯又甜,她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人,往日里处处揣摩李氏。机灵的人都爱多想,她这番话有八分是真,不知王茉能自个想出什么来。
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我正要去沈霜那儿呢!她派人来要叫我一起去拜花神庙,好不容易天晴了,七姐姐要同去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沈霜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旁支的沈霜和沈瑄是同窗,算起来也是沈砚的一个族妹。至于沈霖,好巧也是沈砚的同窗,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所以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扁了扁嘴,又马上高兴起来:“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在外边摘的!”她知道沈砚不喜欢寺庙里供奉的那些物什。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
沈霜家在杨柳巷子口上,三进的大宅,外墙因着江南水气湿润,墙根下爬着褐绿青苔。沈霜祖父是沈闵之的隔房堂叔,上一辈平日里也就一般的人情往来。
难得天气放晴,家里几个女孩便想出去玩。十五岁的沈霖细眉长眼,已出落得有几分秀美味道。只是见到沈瑄独自带着阿棠过来,沈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豫,这般相邀,果然沈砚还是没来!
前几年在族学里做同窗时,沈霖是巴结过沈砚的,奈何沈砚极为冷淡,她搭了几次话都没得到什么回应。平日里也不见沈砚和哪个同窗走得近,自己主动示好,她竟然不要?沈霖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沈砚眼睛长在头顶上,『性』情高傲,不好相处。
她今年也要及笄了,要不是在屋里闷了几天,她还不想和妹妹几个一起出门咧。
沈霖面上倒是亲亲热热的:“瑄妹,你姐姐沈砚怎么不出来玩,她整日里在家都做什么呀?”
沈瑄没有回答,反甜甜地问沈霖:“沈姐姐在家都做什么?”
“偶尔看书习字罢了。不过这几日我新学了一个谱子,先生说难度不低,我就大半功夫在练琴。”沈霖暗笑,她知道沈砚喜欢在那些石头上动刀子,这算什么雅趣?沈瑄果然不敢说出来。
“那我七姐和沈姐姐差不多罢。”
沈霖闻言气结,这怎么能和她差不多?她只得装作好奇道:“沈砚最近不凿石头了吗?”
一旁的沈霜见四姐这么为难好友沈瑄,就有些不高兴。
倒是另一少女杨婉是外客,不知这些事,好奇地『插』了一句:“石头,凿什么石头?”
“不是石头,”沈瑄笑着解释,“杨姐姐你看我们平日里书桌上的砚台,我七姐是喜欢那个。”
砚台也是文玩之一,上品一砚难求,不是一般人玩得起。杨婉想当然以为沈砚是喜爱收藏佳砚,虽瞥见沈霖嘴角似有讥笑,也只顺着沈瑄道:“沈七娘子名字里就有个砚字,怪不得她喜欢。”
沈霜忙『插』科打诨,另起了话头,才叫诸人不再围着沈砚打转。
……
晚间沈瑄回来,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饭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本来胃口不错,听到阿棠的抱怨,她放下碗筷有些严肃地阻止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竟然这样说比她还大一岁的阿棠,“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不像那个沈霖,明明眼里都是嫉妒还装着亲热,也不像杨婉,明明还是疑『惑』也要打圆场两不得罪。
她的七姐却很真实,从没给过她一个同情或怜悯的笑脸。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先去关上了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就算是个雪人,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绘本,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了心里可难受!”
沈瑄原本还严肃的小脸,听到阿棠着急的一番话,忍不住就笑了:“你别急嘛!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明明是应该这样没错,怎么被娘子说出来就变了个味?阿棠不高兴地嘟囔:“七娘子是姐姐,难道不该吗?”
“就因为她是姐姐,就得哄着我、让着我、赔我笑脸么?”沈瑄摇了摇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们还同父异母。
沈瑄的生母吴氏只是侍妾,吴氏『性』子柔弱,敏感多思,在沈瑄八岁时就病逝了。母亲这样见风流泪,让沈瑄从小就很懂事,也叫她格外能分辨谁有几分真心谁是几分假意。
“阿棠,没有这样的道理,七姐姐愿叫我去我就去,她不叫我也没什么。我喜欢整日黏着她,可从没觉得她也该整日来关心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听我说小孩话。”
沈瑄倒是看得开,眼中通透:“七姐姐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也不是一杆秤,我站这头她站那头,我待她怎样她也待我同样重量。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呢,只要她不赶我,我就一直黏着她。”
那边屋里,沈砚放下凿磨了一下午的刀具,洗手用饭。
吴娘已在餐几上摆开饭菜,瞧见有个